第19章 18
又过几日,帝姬果真听说家班几个戏子扮得好,托云氏传话给顾氏,教家班往沧浪亭行在扮两出戏。纯仁闻讯正中下怀,领了柳官儿着素色襕衫亲往帝姬处磕头谢罪。柳官儿隔了屏风五体投地伏在地上。
“小人万千死罪,不敢欺瞒帝姬。月前家中五奶奶过身,我等受五爷爷、五奶奶恩典,立誓为奶奶守孝,故此不敢奉召,求帝姬宽恕我等死罪!”
帝姬含笑望着下手跪的二人,半晌隔了屏风向纯仁道:“倒是个不忘本的,也罢了,吾来得不是时候。”说完含笑只管吃茶,过了约摸两炷□□夫才又道:“起来罢。”
帝姬并未再说什么,赏了些物什将人打发了。此后过不数日,帝姬移驾南都。
帝姬起驾当日,文鹤房里吩咐下人打点行装,三奶奶陈氏远远瞧见,沉着脸将文鹤两个要紧拜匣捧了,搁在自己箱笼里上了锁,袖了钥匙只管坐在妆镜前抿头发。丫头没了主意立在陈氏身后,陈氏只作不见,理都不理。文鹤心下了然,使个眼色将屋中下人打发了去。
门关上了,屋里没了旁人,文鹤挨至陈氏身后一把将臂膀缠在陈氏腰上,上下挪着比划几下,然后向镜中笑道:“沅沅腰身仿佛长了些?看来日子还过得去。”
陈氏气得将篦子拍在妆台上,“啐!你这人……长心不长?说得这是什么话!”边说就红着眼圈滴下泪来,拿帕子掩在面前。
文鹤笑嘻嘻拉个墩子在陈氏面前坐了,扯过陈氏手上绢帕替她擦拭,一面又道:“我错了我错了,沅沅脸都小了一圈,是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了不是?”
陈氏一把夺过绢帕,“我这里倒是个客栈,你打个尖就走!”说着又流下泪来,“整天只管守着王府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我倒要看看那两块石头可能赐给你个一官半职!”
文鹤也不还嘴,只管微笑着听。陈氏还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到底还要折腾多久?我这儿活像领着你那群小肉儿在守寡!你若真厌烦了我不肯回来,好歹把那几个带走,强过在这陪着我守牌坊!”
文鹤无奈,掏出自己绢帕边为陈氏拭泪,苦笑道:“沅沅今日怎么了,守寡啊牌坊啊,这么忍不得我了?”
陈氏一惊,方才只顾生气,说话竟没留神,忙掩了唇对着地上“呸”了好几声,一会便红了脸,低下头去。又过一会,陈氏拿指甲绞着手帕子又落下泪来,“你是当真厌了我,一刻不愿同我待着么?何至于跑得那样远……”
文鹤望着陈氏一阵心酸,拉了陈氏手道:“沅沅,我同你说过的,我必得守着那几个要紧人物、关键衙门。莫说英王如今就藩南都,便是他巡视到福建、两广,我都得跟着。一时漂泊无定,我怎能携你在身边?”
陈氏摇头,“你骗人,秦淮哪家绣阁打听不着宋三爷的大名?单是三爷给人赎了身的都有三四个了罢?都梳拢了没有?”
文鹤长叹一声,“沅沅……此场中不得不有此事,实非我欲买笑。那些……都是拉拢人酬唱所用,我并不曾梳拢……”
“家里那几个不是你梳拢了娶来家的?”
文鹤一时语塞,怔了一回才道:“那时年少,我如今不这样了。沅沅,我在外头夜里可都想着你呢!想得我都瘦了,不信你摸……”说着便拉陈氏手隔衣向下探去。陈氏一把甩开,“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文鹤笑道:“此时不肯拉扯,等我走了又没得扯了。”
………………
忽云乍雨,气候难定,好一番拉扯后,文鹤打背后环好了陈氏扣着她十指。
“你安生在家管着家里那几个、看好几个孩子便是,何苦去和六房争。”
“这可奇了,我嫁的不是相府最要强的那个?六房一个旁支,顾氏一个武将的妹子压过我去,你竟甘心?”
文鹤叹一口气,“中馈是什么好差事?填不满的无底洞,你有多少钗梳好去当的?试一回你就知道利害了。”
陈氏翻个身贴在文鹤怀里,“我没嫁来时就听人说你要强,样样都要压人一头,文章作得比大少爷还好。我以为你想要宋家那个位子,”说着抬头望着丈夫,“所以我想……我若能替了主母,你会高兴……”
文鹤将陈氏环紧了些,微笑道:“向内争,至多不过一份家业、一个名头。”说着脸上郑重起来,“我要的不是区区家主之位,沅沅你看着,宋氏他日东山再起必定在我。我名文鹤,仙鹤作补,有朝一日我必不负此名,登堂入阁、显亲扬名!”
陈氏怔怔盯在丈夫脸上竟有几分害怕,不知怎的一阵心慌,末了却红了眼眶也将文鹤环紧,“嗯……我等夫君让我做一品夫人。”说着缓缓将笑挂上嘴角。
文鹤在陈氏螓首落下一吻,陈氏还扣着文鹤十指,“你们这回可将帝姬得罪到家了,日后怎么好?”
文鹤望着手中纤纤玉指,“不得不如此了。当真左右逢迎,反而两边不着。秦王那边我们横竖是攀附不上的。”
陈氏不解,“这是为何?”
“为地域。我族久在江南,所结交者亦是江左士族巨户,无论我族交与不交,秦王就藩西北、英王就藩南都,秦王必定认我族乃至江南士族悉数为英王麾下,绝不作他想。”
“就不能两边不站么?”
文鹤一声嗤笑,“两边不站?那便是两边皆认我有二心,乃系对方之人。”
陈氏心惊,“当……当真至于这般?便绝无不站一边之理?”
文鹤冷哼,“有。若肯以死明志、自证清白便能。只有这‘不站一边’对己有害无利,将自己坑得够惨了……”文鹤说着低头撩撩妻子鬓发,“届时贵人或可信我……但若这‘不站边’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好处……”文鹤一笑,“最不济,一个‘首鼠两端’的罪名也坐定了。”
陈氏听着“首鼠两端”四个字也是一个激灵,噎住了。过了一会,陈氏又道:“那么顾家如何能够攀附上秦王?”
文鹤摇摇头,“因为秦王深知顾氏一族在江南毫无根基。并非顾希孟不曾动过攀附江南士族之心,否则又怎会上赶着将自己亲妹嫁来我家?”
“……可……如此一来,英王可会因顾氏不信我们?秦王又会否因六爷不信顾家?日后不管哪个上来,两家岂不会因着这场亲事没个了结、互相拖下水?”
文鹤半晌没言语,拿鼻尖蹭了陈氏一阵才道:“这门亲事注定是孽缘。看着罢,日后不知报应在谁身上……”
陈氏不语良久,将文鹤抱得更紧,“佛菩萨保佑……但愿最后能是英王……”
文鹤“噗嗤”一笑,“佛菩萨还管这等俗事呢?”陈氏白文鹤一眼,文鹤抚着陈氏又道:“沅沅别跟着担心了,尽人事听天命罢……何况我等并非全无希望……我朝虽未册封太子……”文鹤顿一顿,“英王殿下名为之藩,却身兼巡抚之职、理政南都。自来我朝御南都者皆为太子,英王权职实无异于‘太子监国’,若非圣人属意,从来亲王之中可曾有人就藩南都?”
陈氏怔望丈夫许久,“那样高不胜寒的事,奴猜不透……奴听来只觉得危险……但愿一切能如夫君所愿……”
文鹤低头将脸埋在妻子颈窝,“若要为夫如愿,首先便要求夫人开恩赐还那两只拜匣……再便是方才拉扯得还欠些火候,要求夫人开恩再提携小生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