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澄信吟罢唐氏半阙《钗头凤》,含着泪只管直愣愣盯着纯仁,倒将纯仁盯得一阵心虚,忙别开目光四下扫视一圈。地上全是写了字又抹了的字纸,纯仁撇下澄信往他书案上去翻,果然翻着一叠手稿,字迹缭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故事梗概,后头再又罗列着十多条短句,长的四五字、短的两三字,再后便更潦草了,胡乱写着几段字迹,或情境、或对话,以至尚不成篇的长短句。
纯仁翻了一回抬头道:“这是要作话本子?”
澄信听了不动,好一阵才回神,胡乱拿衣袖沾一回颊上泪痕,“不是话本,直截作昆腔底本。”
纯仁不抬头,来回又将那叠手稿细看一遍,“山阴唐氏并非江陵唐氏,你将放翁妻子写作其表妹唐婉,此事无据,不妥。”
澄信吸一回鼻子,“不过借他二人名头,半真半假何必计较?大哥不觉着自幼相识、耳鬓厮磨过的,才是世间第一等风/月情浓么?”
纯仁心中“咯噔”一下,撂下字纸嗔着澄信:“你……”话甫出口又咽住了,没一个字,心中好一阵酸楚。秋气已深,一会外头传来几声渡鸦鸣叫。
纯仁转身背手向前踱几步,立在窗前望一阵院中秋叶,半晌才道:“这阵子你就在房里弄这个?”
澄信已收了泪,往门外招招手教辰儿奉茶,自往下手灯挂椅上坐了。“这阵子我一直在想这事,想作一套全本的昆腔本子。”
纯仁往澄信案前文椅上坐了,“耳鬓厮磨、两小无猜?”
“不,情深缘浅,才女夭亡。”
纯仁心中一惊,恰巧小辰捧着茶盘进来,两人止住话头。纯仁无声长叹一回,呷一口茶。待小辰去了,澄信又道:“弟这几日反复想着房下过去诸事,心里堵着许多东西,不时想到《钗头凤》,还有《山鬼》,‘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哥……你那时……那句‘负灵修之称’……”
澄信一时噎住不好再往下说,目中泛酸。
“驾倥偬而迟归;悔放翁之愆,纵谗妒以折兰……我明白你意思。”纯仁低声接完自己所作几句诔文。
“想来我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天下灵慧痴情女子未嫁而亡者、所嫁非人而亡者、嫁得其人却为世不容、终被迫死者,比比皆是。上至瑶姬、下至丹歌……想来女子若生就几分才情、一颗痴心,竟是百无生路,如今我便要借放翁旧事为古今瑶姬作诔!”
澄信边在房中大踱,挥洒谈吐、意气风发,纯仁含笑望他许久。澄信说完转头对着纯仁,目中一片澄明,“大哥觉得如何?可写得?”
纯仁低头出一回神,半晌微笑起来,“你是此中大家,你说行便行,何必问我?”
澄信倒有些扭捏起来,红了脸道:“我至今只作过几出单折戏本,这样的全本实不曾写过,不知可运筹得来。”
纯仁又笑了,抬头道:“你只管写,写成了自然好,写不成也没什么,几出折子戏总还凑得出的,正好给柳儿那边添些花样。”
澄信也笑了,二人又闲聊一阵,澄信似是才记起,忽问纯仁:“大哥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纯仁倒是一怔,他来之前在想什么来着?坐在椅上晃一回神,纯仁这才记起,“并没什么话说,只是愁些俗事,信脚走到你这来了,便讨碗茶喝。”
澄信听了笑道:“弟惭愧,此上无用,没能耐为家主分忧。”
纯仁摇头笑笑,“什么话,教好家班已是为我解去大忧了。”说着停一回,“话既到此,也听听你的意思。”于是便将帝姬行在长洲、南都,顾氏因兄长之故多与帝姬往来,南都或起波澜、宋家处境尴尬等事一一相告。
澄信抚颌沉思一回,“姿态……若说姿态,帝姬天潢贵胄,我们如何能够太冷了,岂不是大不敬?”
“正是这话,所以为难……文鹤那边着急,天天劝我至少先将顾氏换下去……先不说你大嫂嫂的病,就前些日子你大嫂接过手的时节,顾氏闲了干脆拉着寒儿日日往沧浪亭去逛,出入帝姬行在便同串门子一般,我也是无法……”
澄信“噗嗤”一笑,“便实话同顾嫂嫂说了,教她莫同帝姬往来太近难道不成?”
纯仁捻须摇一回头,“不妥……天家兄弟尚且一派亲亲眷眷,诸事皆不曾搬上台面,这等诽谤僭越之语如何能够直言……”
澄信忽作一笑,“亏顾嫂嫂心实,竟一点瞧不出个远近亲疏?老六一些儿不同她说么?”
“老六的脾气你还不知,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他是知作不知,又怎会同顾氏说。”
澄信摇头晃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纯仁白他一眼。
两人一阵沉默,澄信捻着茶盅缓缓开口:“依弟愚见,所谓‘姿态’者,不可涉大节,涉则不敬,若言至无干小事……或可从家班身上作些文章?”
纯仁听着有些意思,搁下手上顽器待澄信继续。
“帝姬既已行在长洲,还要往南都去,怕不免要召唤家班,届时我等托辞家孝停乐,英王自知我等态度。”
纯仁捻须微一颔首,“若帝姬传召我等,这自是一着,但若帝姬不曾传召又当如何?”
澄信笑道:“柳儿几个如今名头也算响亮,不愁帝姬打听不着。便当真一些儿不闻,教三哥支派几个往那头吹几句风,不怕帝姬不知。”
纯仁一笑,“净是些鬼主意。”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一回,诸般妥帖,纯仁起身,“搅了你半日,文思都给我闹断了罢?我走了,你好生写罢。”说着理理衣袖便要出门,澄信作揖送过家主,回来想了一回,又追着道:“若真教几个孩子去南都,千万护好了,好生送过去再给我好生送回来!”
纯仁笑着摆摆手不曾回头,跨出山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