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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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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不得转日,掌灯后文鹤急急将纯仁堵在书斋,赶走仆童背手关了房门。

    “这是怎么说的,家主预先可知此事?”文鹤忙忙作了揖起身便问,寒暄都不及叙了。

    纯仁抬抬手让他落座,转身自往红泥炉旁去煎茶。

    文鹤眼见纯仁慢慢候着壶中水沸,将一捧青芽投入沸汤,阖盖静了一回,再慢悠悠倒出茶汤,文鹤急得心急火燎,旁边纯仁定定闲闲望一眼茶汤却复又将茶折回壶中,清冽幽香顿生鼻底,又待三呼吸时,纯仁才将一盏茶汤倾出奉在文鹤面前。

    “前些日子州府送了一点天池的明前芽,你尝尝。”

    文鹤颇吃一惊,低头将茶盏捧在面前。天池茶原系长洲之物,却轻易不能得,文鹤望着面前茶汤,茗叶青翠芳馨不必说,其香清润幽远,嗅之便已消渴,果真仙品。文鹤细嗅一回,停片刻才轻呷一口,登时烦扰尽消,人仿若山间倚松而卧,袖底生风。

    “果真好茶,有些年头不吃它了。”

    “家里每年倒也得着些,只是不够分。并非不记着你,只是想着咱几个粗糙,用些浓茶苦叶原没什么,文泽身子弱、舌头又刁,每年这点天池总还是先紧着他,就没你的份了。”纯仁说着抬头向文鹤一笑。

    文鹤心头一暖,起身敛袖揖道:“弟浪荡无行、宦旅漂泊,一不曾为家主分忧、二不能看顾幼弟,致幼弟茕茕无倚,全凭家主怜惜看护。弟代文泽叩谢家主厚爱,敢不尽犬马以报!”

    纯仁起身将文鹤扶了,笑道:“说傻话了,文泽难道只是你弟弟?顾着他是应该的……”边说,往文椅上坐了,“莫说他,顾着你们所有弟妹都是应当的,不然岂能当这家主之名,又何颜对先祖?”

    文鹤深低了头,“弟受教。”

    纯仁这才理理衣摆缓缓开口:“你方才说的,帝姬之事,我亦不知。”话到此停了片刻,“看样子倒是为顾氏来的。”

    “顾氏一介女流如何这么大的面子!帝姬好端端的绕在长洲难道只为丧仪上给顾氏长个脸?”

    “你莫忘了顾希孟……他在秦王跟前也有年头了,如今青教之乱打得火热,难说秦王不会送他几分体面……”话到这纯仁沉默一回,“不过你方才所言亦在理,如此跋涉,自不会只为此事……听说帝姬还要往南都转一趟。”

    容允帝姬数月前辞驾向南,发愿为皇后向南海进香,如今已是拜过观音打珞珈回来了。归途自普陀向帝都,走海路往天津入港才最便宜,便是走运河,打临安登船亦不必过南都,诸人皆觉意外。

    “还要往南都?大哥可知帝姬要停多久?这一停,南都的水必是要浑了……”

    “天家事岂容我辈妄言,只管勤慎恭谨以侍上才是。”

    听纯仁这样说,文鹤心头之虑愈发重了,“大哥打算如何侍奉帝姬?任咱们六奶奶顶着宋家名头拉着顾家的云氏奉承那边?大哥……”文鹤声音沉下去,“恕弟多言,‘左右逢源’四个字……画虎不成……便要读作‘首鼠两端’了。”

    纯仁听着那四个字抬眼将两道精光寒凛凛射向文鹤,文鹤赶紧躬身作揖,“弟失言了。”

    纯仁好一阵不言语,转着手上戒指。“你放心,我并没那个意思。老六同顾氏结亲英王早知道的,难道为此就不许顾氏同母家往来了?英王想也不会说什么。”

    “说自然不会说,可心里……”

    纯仁半晌叹一口气,“自是要想法子亮个姿态出来。你我已是一脚踩在英王船上,莫说宦海载浮载沉,两脚各踩一边必不能稳,便是我当真存了这糊涂念头,秦王又岂能信我?”

    文鹤郑重作揖,“有家主这句话,弟便安心了,全凭家主裁夺处置。”

    文鹤起身告辞,纯仁盯着泥炉里一滚沸汤,“帝姬这一趟,当真是将人搁在炉里煎了。”

    丧事已了,家中复归平静,周氏之疾亦见大好,这阵子已着手渐渐接回中馈之事,忙碌起来。帝姬将行在定在城中沧浪亭,顾家的云氏夫人陪着,不时拉顾氏携着寒琅往沧浪亭去参见。

    再这般下去,宋家处境难堪,纯仁不好管束顾氏,只得以寒琅学业为由,禁锢寒琅在家中治学不许同往。顾氏心里惦念儿子,便也去得少些。

    这般过去数日,仍不见帝姬有动身的意思,纯仁房里忽传出消息,周氏又病了,头疼得发昏。那日一早纯仁尚在书房,得着信急命人去请家里相熟的大夫,太医院出来的名医。老太医诊完,纯仁亲让至书房待茶。

    大夫同纯仁客套谦逊一回,开了方子道:“大奶奶/头疾起自气血不畅,想是心绪有些郁结,不知可有甚么心事……”

    纯仁没言语。大夫又道:“这症候看着已非一两日了,想来奶奶一向不以为意,失于调养,作下病根,如今日深则笃。”

    纯仁心里一阵难过,向老太医道:“请教先生,如今却要如何医治?这病妨不妨?”

    老先生道:“妨……也说不上妨……不过病家常受些罪……若说调养,自是放宽心境,安心歇息莫要操心劳神才是。”

    纯仁听了沉默许久,半晌才勉强笑一笑,亲将太医送出大门。

    自己好生糊涂……纯仁心中自责。月前周氏闭门称病不肯相见,他竟以为她是怄气。太医一番话将纯仁说的恍然,深恨自己大意。荃儿怎会是这时丹歌要死了才病起来,自己那时同丹歌好一日,她便伤心一日,头也跟着疼一日。想来自己同丹歌十多年辰光,周氏岂有一日好过?分明自己作了天大的孽,那时还为她不肯主持丧事寒心,纯仁自觉十几年丈夫做得豺狼一般。

    纯仁边想,恍惚惚踅入周氏房中。他打个眼色将众人摒退,自坐在床沿拉了周氏手,微笑道:“大夫说你是劳心太过,后头还是好生歇歇罢,不急着起来料理,我再让二房和六房帮你管一阵。”

    周氏摇头,“总搁在旁支算怎么个事,这已经一个多月了,再这么下去人家不笑话?家里其他几个能不抱怨么?前头三妹妹已说了六妹妹好些回,再这么下去……”

    纯仁笑着拦道:“各家管好自家事罢,谁敢笑话咱们?便是家里那几个妯娌,我还镇得住,你别担心。”说着腾出一手撩了撩周氏额前碎发,“荃儿这些年受苦了,是我不好,好生歇歇罢。”

    周氏听了先吃一惊,再回过神,又是委屈又是恨,心中却拦不住的依依楚楚,半晌红着眼圈别过头去,“这时候说这些做甚么!”

    纯仁笑了,“体己话还要挑时候说?我不是已将下头人支走了么?”

    再不闻周氏动静,只见她别转着脸肩头微微抽动,纯仁叹口气轻轻拍着周氏肩头,轻声念叨“好了,好了……荃儿委屈了……”

    纯仁无奈,后堂家事还是暂又托付了二奶奶孙氏同六奶奶顾氏,参商的少奶奶肖氏也跟在后头帮着料理。文鹤听说大觉不妥,几次三番向纯仁隐晦吐意,纯仁并不理会。

    这一日,纯仁白日无聊在家中闲步,走了一阵竟信步到在了澄信的山斋门首。望一回阶上苔痕,再看一眼大张着的窗牖,便知澄信正在房中,纯仁抬手敲一回门。敲完静候一时不见人答应,他猜着澄信此时或许不便,转身便欲离去。才抬脚,模糊又听着仿佛屋内呜咽有声,纯仁疑心,高声唤一句澄信,里头无人应答,只闻哭声更响了,纯仁忧心,直截伸手推门。

    门却不曾锁,一推便开。书斋内字纸雪花般散落四处,澄信一身缟素伏在案上扶额痛哭,身旁尽是揉皱、沾湿了的字纸。纯仁惊得一跳:他仍为丹歌伤心得这般?思绪到此便向里踅去,欲相安慰。没走两步,忽听澄信忍着呜咽吟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是务观的《钗头凤》下阙,纯仁不明就里。

    澄信忽地抬头将目光痴痴定在纯仁脸上,起身一步步向纯仁踅去,滴着泪边行边又吟道:“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吟到此,人已立在纯仁面前,他一双俊眼含泪仍盯在纯仁脸上,颊上挂着泪,“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纯仁被他一刀捅在心上,忙别转脸去四下望一圈,终于打书案上瞥见一叠字纸,拿起在手草草翻过一遍,问道:“这是要作传奇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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