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七七四十九日浩荡将过,明日便要出殡,今夜已是最后一夜,俗称伴宿之夕。
这一夜宋府彻夜无眠、灯明火彩,澄信父子三人同前来吊丧的各路亲友堂客守在灵堂,戏班同外头请来的杂耍、十番轮流登场,一夜锣鼓不停。灵堂内又是客送官迎,后堂诵经、拜忏一夜不歇。
至天明,先由澄信往灵前朗声吟诵一篇诔文,哀哀眷眷、文采斐然,同前夜纯仁所作自不是一个路数,将丹歌夸得班姑、曹娥一般,闻者无不下泪。再是紫衣道长作过发引法事,撩了鹤氅将茶叶一把甩向灵柩,又拿绘了符篆的惊堂木使力一拍,昭江双膝跪地痛哭着将瓦盆“啪”地砸碎在地上,众人应声抬起棺木,浩浩荡荡向城外坟茔去了。
宋家一行除去澄信父子不必说,家主纯仁、二爷成瑾、四爷文泽三个原在家中,自然一并前往。三爷文鹤头两天亦从南都赶回,今日一道出城。六爷怀瑜人在京城脱不得身,赶着送了祭礼来,人不及来了。
宋家另有一位七爷,小名叫作明良的,同纯仁、澄信系一母同胞,大老爷才过身时便一意孤行往城外道观去住了,凭谁来劝再不肯归家。今日五嫂出殡,他亦身着道氅引着一班小道士吹吹打打送灵柩出城。
再来官中吊客则有应天府尹荀玉、浙江巡抚王泠之诰命宋氏携公子王澹、南直隶六部尚书及给事中等共一十八人携其诰命、海东、江西、湖广、四川、福建、滇州六省巡抚诰命或其长公子、甘肃指挥使安远将军诰命云氏,另则中原及江南道太守、知府、知州一级老爷、长官不可枚数,前后大轿不下二十顶,小轿三四十顶,加之大小车辆等不下百余。一行连前导的各色执事、陈设,纸扎的金山银山、房屋车马、童男童女,浩浩汤汤连绵数里,鼓吹乐手一路不停,喧声震天。
才出家门不数步,路旁彩棚高设、张筵奏乐,是各家路祭。为首的是英王祭棚,英王长子皇长孙亲下轿马棚中祭奠,文鹤早同家主通过气,纯仁才出门便上前以朝礼相见。皇孙亲自扶起,以世交辈自居,宽慰一番。纯仁等苦求再四,皇孙不肯越先人而行,直等宋家队伍过去方才起轿。
英王祭棚后则是先朝各藩王后人、国朝宗室之祭棚:桂王、福王、荣王、益王、汉王等十数家宗室遣人吊奠,文渊阁五位大学士三位设来路祭,六部自尚书以降,侍郎、郎中等祭棚无算,出殡一行几乎三步一停,昭江携领潇池一一停车哭谢,将近后晌才得出城。
长洲多水,城中水陆双盘并行,道路原本狭窄。此日出殡队伍加之两旁路祭彩棚将整座长洲城塞得水泄不通,城中百姓近一日来往不得。
此日周氏本已病愈,坐轿随车马出城送殡。然而顾氏怕主母操劳,仍旧揽总看管,一件不肯让周氏费心。她本已料到路祭者众多,恐怕一日竟不能至,路上足留了十数出歇脚地,各个打扫得洁净,一应掸帚褥榻俱全,只等家主吩咐。
果然头日将近天黑才出得城门,一行人只好往最近的下处住下。第二日走走停停又足行了一日才至祖坟,天色向晚,只得第三日再入土。谁知到了第三日,一早起众人方欲焚烧纸扎,忽听远处锣声响亮,一众鼓吹引导着一顶大轿,轿前各色武卫、仪仗俱全,一柄红罗绣龙曲柄盖伞鲜艳醒目,瞧仪制竟是亲王、宗室一类,纯仁、文鹤等面面相觑,皇太孙已是路祭过了的,这又是何人?
来者分明尊贵至极,纯仁等不敢怠慢,便欲上前参见。人才走近些,却见前来引见的皆是女官,几人便觉尴尬,轿内贵人怕是女子,他几人无职外男不好参见。正没开交,女官先开了口,轿里是皇长孙女容允帝姬,此次前来吊奠,神京路远,来得晚了恐赶不及,故干脆待出殡时前来随祭。
文鹤瞧纯仁一眼,纯仁没说话。容允帝姬乃是秦王长女,数年前随秦王之藩,去年因皇祖母年迈,为陪伴祖母方才东归神京。宋家同秦王一向并无往来,何以帝姬千里迢迢赶至长洲?
此事暂且不论,眼下纯仁等人不便参见,于是便欲传话给周氏。几人尚在商议,顾氏已落了轿携了自己娘家嫂嫂——安远将军夫人云氏向周氏说明了,由周氏引头上前,再由云氏引见,隔帘向轿内叩首谢恩。
帝姬寒暄几句,纯仁这才携领文鹤、澄信等隔帘向帝姬请安道乏。帝姬温言宽慰一番,纯仁等男子尽数退下,随行女官打起轿帘,帝姬含笑扶了女官出轿,搀起几位女眷,向云氏笑道:
“这便是云姨姨的小姑子了?”
云氏答应:“上禀帝姬,便是奴夫君胞妹顾氏。”
“顾将军的宝贝妹妹……”帝姬“噗嗤”一笑,自是打父王那里听了不少顾氏兄妹的笑话儿。
“那宋御史的宝贝寒儿呢?快领来让吾见识见识,一千个心窍究竟什么样儿?”
顾氏从命唤了独子寒琅上前向帝姬请安。帝姬见了先吃一惊,竟微红了脸,再命人扶起好一阵端详,瞧完又仔细望一阵顾氏,“我猜倒是像他父亲多些儿,只下巴颏像御史夫人。”帝姬边说,眼睛弯起来,“果真好个相貌,同我六妹妹倒是一对儿!”
寒琅听了这话红了耳根好一阵不自在,赶忙跪下向帝姬奏禀:“草民微贱,鄙陋乡人,微名岂敢同帝姬并举!草民死罪!”说着双手伏地磕下头去。
帝姬吃惊抬头望望顾氏,再“噗”地笑出声向云氏道:“云姨听听,还不乐意呢!”说着刻意沉了声音向寒琅道:“你别骄傲,我那小妹妹冰雕玉琢好看着呢,有你后悔的时候!”说着便向顾、云二人笑了。
几人将周氏撇在一旁好一阵说笑,帝姬十分夸奖了寒琅一番,好一顿赏,再则宽慰周氏、顾氏一回,周氏、顾氏、云氏请帝姬回舆,帝姬谦逊再四,回轿命掌府官往祭棚代奠,再命鼓吹及一对雀伞为宋家人马先导,引着一行人往坟上破土入葬,待出殡车马去尽了,自己才乘轿携余下仪从回城内行在。
丹歌丧事总算风光了结,回城路上纯仁一径不语,文鹤脸上也不好看,路上人多口杂,两人不便细言,不时对望一眼。轿中顾氏直挺挺坐着不见什么表情,只颊上微微显些红色,气色瞧着极好。寒琅坐在顾氏身侧强挺着腰杆,眼前却尽是家中书案前那副孤零零的《月夜渔饮图》,想一阵便觉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心酸得几欲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