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今日天气还算和煦,秋阳暖人,晌午迟些时候,参商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厮,抱着大大小小许多盒子、匣子往四房去了。
文泽已得了信,收拾好在正厅候着。参商卡着时辰进来,先给文泽问了安。文泽含笑回了礼让他坐。
参商不敢落座,恭敬揖首道:“侄儿此来是向四叔赔罪的。前头月节侄儿没有分寸,领了蕴儿出门走月,害蕴儿伤着,为此特来向四叔、四婶告罪。”说着深深长揖,“请四叔原宥。”
文泽看着面前参商的郑重模样,心内一叹,他却不好带过得太轻易了,“兄长既遣你来,亦是提点你‘亲亲尊尊’之道,你当好自揣摩。”
“是。”参商恭敬答应。
“君子行则循理,然人之为人,无外一个情字。汝乃宗子,尽循理则寡情,纵私情则废理,左右之间颇费斟酌,凡事当三思,想兄长已提点过你。”
“侄儿惭愧,思虑不周,椿庭已申斥过了。”
该说的说完了,文泽赶紧拉参商起来,“行了,起来罢,蕴儿早好得差不多了,倒还惦记着要大哥哥明年再带她出去玩。”
四叔向来是温厚不肯生事的,参商无奈暗笑,倒辛苦四叔陪着演一场。
参商起身恭敬扶文泽落座,再问道:“蕴儿妹妹大安了?听说前头脚腕子疼得落不了地。”
文泽一笑,“落不落地,要看玩意儿好不好玩、餐膳合不合口,再有便是那日心绪如何了。”
参商忍不住嗤笑出声,“那侄儿来着了。为给蕴儿妹妹赔罪,侄儿往得月楼去了一趟。他家船点,捏花草的、捏鸟兽的,枣泥拉糕、定胜,我一样带了些来。四叔、四婶也尝尝。”说着回头望望,小厮上前将点心玩物恭敬奉上。
“还有些玩意儿,侄儿给妹妹带了一套傀儡,还有几只摩罗,我记着妹妹说还想要个美人儿的花灯,那日市面上没见着,我又寻了一只来。”
文泽呷一口茶笑着摇头,“一堆人做了鹬蚌,原来蕴儿才是那个渔翁。”
参商也笑了,“四叔这阵子身上可好?天愈发凉了,父亲、母亲都有些挂心。”
文泽笑笑,“劳家主、主母动问,鄙人一切都好。”
“听父亲说三叔在南都遇着一位高人,妙手颇回得春光,待机会适当便延回家中为四叔请脉。”
两人说话间,后头出来一个有年纪的婆子,上前垂首道:“小姐听说大少爷来了,急着要来给大少爷问安。”
两人相视一笑,文泽强绷住面孔,“你去问小姐,她是要人抱着来,还是自己走着来?”
蕴儿是跳着来的。后面得着文泽话便知是许了,蕴儿也不要人抱,自己穿着一身红袄裙一蹦一跳往前头跑。跑到跟前猛站住了,叉着手给爹爹和大哥哥福一福,娇滴滴问个好。
文泽瞅她一眼,“今日囡囡的脚腕子不打算疼了?”
蕴儿脸一下子红了,跑近了贴着文泽将脸埋他怀中,抱怨着唤声“爹爹”,“人家还疼着呢,大哥哥来了人家强撑着走的。”
“那便请妹妹再强撑着尝尝这点心如何?是得月楼的。”
蕴儿惊喜,将头从文泽怀中抬起,羞怯怯望参商一回,再抬头望着爹爹。文泽低头瞅着蕴儿笑,“去罢,趁今日脚腕子还听使唤。”
蕴儿掀开糕点匣子尝了几样,又挑一只最香甜的跑来递在文泽手里。文泽含笑伸手接了搁在碟儿里,蕴儿又去看盒子里的玩意儿。那美人灯做得极精致,蕴儿也不管现下是白天,忙命人点亮了来瞧,高兴得提着花灯转好几个圈,又跑到后头给沈氏瞧过,再跑回来,红着脸笑着谢她的大哥哥。
“大哥哥下回还带蕴儿出去玩好不好?”
参商笑着摆手,“可不敢了,带妹妹出去一趟给你大伯伯好一顿训,还买这么些东西,你哥哥钱袋子都空了。”
蕴儿急得跳脚,“钱没了让爹爹给哥哥,爹爹有钱。我去求大伯伯不要训哥哥!”
参商闻言望文泽一回,两人摇头笑起来。
后几日平静无事,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过了六七,离出殡愈发近了。出过头七,夜间原已无需亲人守灵,不过逢七烧纸祭祀而已。澄信父子长夜难眠,三人时常背着另两个夜里去灵堂守着,其状凄凉,一言难尽。
再两日便要出殡,伴宿之夕前夜,澄信忽吩咐了儿子同下人今夜莫要近前,说是时逢霜夜,靠近不吉。
三更过半,一抹幽影自后门转入前院,踅入灵堂关了门。
纯仁揭下风兜、卸下斗篷,里头是一身缟色。
他自个儿挑拣的柏木如今已裁成巨大的棺材突兀眼前,里头是永张不得口、睁不开眼了的丹歌。棺椁前立着她的牌位,上头写着“瑀朝敕封宋门俞氏安人之灵位”。
“宋门俞氏”,同丹歌那时说的一样,丹歌说她便好将就了。纯仁惨声哼笑,她说她能,她怎能!他又怎能!从她生时,到她死后,多少人背后嚼尽了舌头,“性淫”、“二夫”、“祸及棠棣”,十数载风刀霜剑,他被父亲拿剑逼着改聘周氏,他的鹤儿飞蛾扑火地折在宋家深院。
他有时甚至怨鹤儿为何要来。她若不来,或许如今正在谁家做个诰命夫人,自己偶一来访,还能望她一眼。可如今,世间再不能有鹤儿的影儿了,她的嗤笑、她的娇嗔、她在他怀里说的那些情话,再过两日,一切便要随这口巨大的棺材埋在地底,永归尘土。
是他害的,全是他害的。是他害她情根深种,是他害她执念不放,是他害她缠绵病榻,是他害她受尽冷语,如今冰冷着身子孤零零躺在这棺材里,再将被深埋尘土、永劫不能再见。
纯仁望一阵灵位,脑中空空荡荡竟无可自处。过了许久,他才整整衣袖、将一抹素带缚在额前,插烛似的磕下头去。拜毕,他恍惚惚跨过灵牌立在棺前将手抚上棺木。
……只隔这层板啊。
里头便是丹歌了,只这一层。连柏木也仿佛带着丹歌气味。
“你既为我而死,我又怎能忍痛独生?”《夜祭》那句冷不防又飘上心头,纯仁一个激灵。
怎能独生……怎能独生……这一句四十几日来反复响在心上,挥之难去。若能,纯仁恨不得此刻揭开棺盖一瓶毒药灌下去躺在丹歌身旁再不要睁眼。
窃何聊生……何聊生……打从最初,从那一天,从父亲拿剑指着自己怒喝教自己死心那一刻,生余何趣?纯仁终于哭出来,身子依着棺木渐渐滑在地上,将头倚在棺板上,仿佛同丹歌隔板相依,痛哭失声。
澄信守在门外,倚着画栋含泪出神。
不知过去多久,里头断断续续传来几句吟咏,细听来,模糊是:
“睹秋蟾则思轻云之闭月,望霜天则忆流风之回雪……梦断阳台,愧瑶姬之独悲;曲停牡丹,惭柳生之掘冢……”
“……负灵修之称,驾倥偬而迟归;悔放翁之愆,纵谗妒以折兰……庭前嗅梅,笑影犹在目前;病榻悲音,盟誓长在心间。耿耿此心,悠悠黄泉。独雁失翅,千山只影。芳灵不泯,怜孤生而如梦,夜台有知,待残生以同行……”
澄信听得肠断,屋顶上昭江哭得透不过气,柳官儿紧紧拉着他手,心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