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夜交三更,秋园岑寂,宋宅上下一片静谧,家班优伶睡酣梦沉。柳官儿看看四下睡得踏实,一人揭被而起,套了一件墨色直身悄无声息地跨出门去。
新月如钩,不见一个星子,几抹薄云划过玉轮,浸出一轮苍白月晕。柳官儿抬头望一眼,将前襟一撩,提气一个跟斗翻上云/墙去了。
他自是驾轻就熟,宋宅虽大,不一会便踏在五房屋檐上了。底下昭江同潇池的屋子已熄了烛火,柳官儿准准踩在昭江床顶的黛瓦上。他就要同往常般将脚下黛瓦轻跺一跺,才抬脚,日间灵堂瞥见的昭江那副憔悴模样浮上心头,他一阵酸楚,脚又落下去。
说不准他已睡了……怎舍得闹醒他……
柳官儿出一回神,末了屈膝在昭江屋顶坐了,手支下颌望着天上。他的公子如今瘦得仿佛这轮弦月。
不知过去多久,月过中天渐渐西沉,一两颗星子忽闪明灭起来。五房灵堂晃出一抹幽影,白涔涔凄惨惨,满身寂寥,几乎飘着往柳官儿这边来了。柳官儿先在出神,待那素影晃至脚下才瞧见,一眼便是心中一沉,急急翻下屋顶,追着低声唤句“公子”。
昭江犹自恍惚,听见那句“公子”竟不知是梦是真,就那样立住了。
柳官儿再唤一声:“公子!”
昭江这回听清楚了,柳官儿一声唤,他几天来强绷住的一口气瞬时土崩瓦解,人几乎垮下去,肩膀一松立刻垂下泪来。
柳官儿心疼得看不下去,恨不能即刻抱紧了将自己身上全部力气、勇气都给他。可那一步才要跨出,心上却猛地一紧,又顿住脚。
昭江带泪抬头笑笑,“回来了?辛苦了。”
自己在他最难的时候离了他,那时明知五奶奶不好了,柳官儿怕极了昭江伤心出个好歹,他对自己说了多少遍这样的时候他要在他身边,可事到跟前一点不由他。南都每一天柳官儿的心都仿佛在油里煎、火上烤。王府之行不去不忠,去了薄情。昭江一人熬过母亲弥留、熬过发丧、熬过三七,四周冷言恶语,多少飘进他耳朵里,他如今知道多少?
柳官儿直望着他答非所问:“公子瘦了,如今夜里可还能稍睡一会?”
昭江低头笑一笑:“还好,你放心。”
两人都没了话,夜风拂过,昭江身上麻衣厚重飘不起,鬓边碎发随风划过面颊,被泪沾湿在腮上。
昭江忽往上瞧瞧,“你都是在那上头踹我头顶的?”
柳官儿循他目光往卷棚顶上看看,“嗯。”
“也带我上去罢,我睡不着。”
柳官儿慢慢挨近了昭江,垂首望他一阵,忍不住伸一指将他腮上碎发拨去,指尖立刻被泪滴沾湿了。他望一阵指尖,忽地低头张嘴将那滴泪含去了。昭江吃一惊,柳官儿不待昭江开口揽在他腰上,足底一踏,另一手往云/墙上一攀,登时踏上黛瓦,将昭江稳稳放在卷棚顶上。
昭江立稳了,学着柳官儿样子往自己床顶的位置轻踏一踏。
“是这样?”
柳官儿走近了,拿鞋尖轻轻碾在一片黛瓦边缘轻踢一踢,瓦片撞在另一片瓦上叮当作响。昭江抬头将柳官儿望一望,表情又黯下去,俯身在卷棚顶上坐了。柳官儿也随他坐下去。
弦月西坠,漫天星子,昭江望着星空好一阵才问:“你也晓得是不是?”
柳官儿心头一撞,昭江转头望着他:“你也晓得,伯母、婶婶们都晓得,连父亲也晓得,只把我和潇池蒙在鼓里是不是?”说着眼圈又红了。
“……晓得……什么……”柳官儿试探着问。
昭江听了厌烦得胸中一阵憋闷,好一会没说话。
柳官儿垂首低声道:“主子们的事,轮不到我们议论。我长你几岁,那时的事自然知道一些。我不知旁人在你跟前说得如何不堪,可事儿不是这样。五奶奶心里苦,不能说的苦。大爷原和俞家许了亲的,两家来往得勤,大爷同五奶奶说亲前就认识,两人好得很。”
昭江听来的闲言碎语并没这段缘故,张大了眼睛。
“谁知快到岁数老太爷殁了,三年丁忧不得娶亲,好容易三年快过了,俞家那边主母又没了,又三年。大爷比五奶奶大不少,大老爷不肯再等,便作主改聘了周家。”
“那母亲为何又……”
“听说是五奶奶自己求来的。五奶奶说一女不嫁两家,既是许过宋家,便是宋家的媳妇,随俞老爷将她许给宋家哪一个,她是一定不肯去别家的。”
昭江听得直哭出来,“进门后便同大伯父……”
“奶奶自始至终心里只是一人,公子当真觉着奶奶错了么?”
“五爷爷高致,从头到尾没抱怨过一个字。”
“所以父亲打一开始便都知道……”
“五爷爷向来是这样……”
昭江哭得将面孔埋在膝头肩膀耸动,“那我和潇池算什么?全家的笑话儿?”
柳官儿说不出一个字。他手伸在昭江背上,想极了去抚他肩背,更想紧紧将他搂在怀里,却红着脸一动不动,末了将手又缩回去。
昭江忽地一声冷笑,“我们呢?”说着直勾勾望着柳官儿,“我比母亲还不如。若有一天给人知道,我自是败类,他们定要连带了我母亲一道作践,说我们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母子都是妖孽贱人……”
柳官儿急得一把将昭江搂在怀里不让他说,“什么‘贱人’、‘贵人’,公子只是公子,东珠一样的公子,我不听公子这么说自个儿。”说着扳过昭江肩头认真望着他,“若有错,都是柳儿的错,是柳儿痴心妄想。”
“公子比天下最贵重的明珠还耀眼,柳儿第一眼见着公子就搁不下。”柳官儿说着憨笑一笑,“那时公子还在襁褓,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五爷爷开恩容我瞧公子一眼。公子一见我就拿手乱抓,抓我头发,还要抓我脸蛋。我看着公子一双眼睛,那时就想,天下的珍珠可也有黑色的?若没有,我向别人夸嘴时要拿什么比方?”
“柳儿斗胆,一点点看着公子长大,再后来一天天盼着公子快长大,长到柳儿能将一颗心说与公子,不再怕吓着公子。”
“便不为你我都是男子,柳儿的罪过也是活该打死的。我犹豫过,柳儿贱命不值几何,公子清誉一旦毁在柳儿手上,柳儿拿什么见爷爷、奶奶。”
柳官儿说着含泪笑了,“可临川爷爷说过,‘理之所无,情之所必有。’生者尚可死、死者亦能生,柳儿不信自己一份真情便是天地不容。真有一日被家主知道了,将柳儿打死,柳儿甘愿。柳儿愿为公子死,死了也定能再为公子回生。”
“公子不怪柳儿僭越已是开恩,怎能那样说自己呢!从来是柳儿自投罗网、纠缠公子,定要指出个‘贱人’,那定是柳儿,怎能是公子!”柳官儿边说,再将昭江揽入怀中,“方才公子问的,公子同潇池少爷算什么……”
“公子两个是五奶奶一辈子的勇气、五爷爷海一样的宽宏,五奶奶一世痴情最后结下这两颗明珠,怎能是个笑话……”
昭江无言,将柳官儿衣襟哭个透湿。
“公子听到的那些……莫往心里去了……到底是……大奶奶也苦……”
更长漏永,秋夜难尽。快天明时鸟雀啁啾,纯仁瞥妻子一眼,她仍睡着,纯仁默默揭被起身,打算悄悄离去。他也不叫人,自取下屏风上的贴里穿在身上。正穿着,暖阁上夜的丫头瞧见,给纯仁问了安便去打水,纯仁拦都拦不住,周氏立刻被吵醒了。
纯仁见周氏醒了,坐回床上温声道:“夫人不必起来,天还早。再睡会罢,我还有些事要往州府去一趟。”说完又起身穿戴起来。
周氏立时坐起身,揉揉眼睛挽一把头发急急便要起床。纯仁再劝一回,周氏只笑笑,仍往屏风上去拿衣服,纯仁只得罢了。
周氏海东出身,规矩大,夫君晨起她必要起身服侍。自打第一天嫁来便这样,直至今日仍是这样。纯仁从前也不知劝了多少次,半辈子过去仍是这样。
周氏兴师动众地将纯仁送走了,转身坐回榻上又发了怔。
川儿见家主走了才进来贴在周氏身傍,“奶奶怎么又叹气了?我看爷这回对奶奶恁好的耐性儿,走月亮的事也再不提了。”
“什么耐性儿!打鸡骂狗的!先拿我儿子好一顿训,再拿你指桑骂槐的排场一顿,该说的都说了,到了还落个他大度!”
“哎哟,这怎么话说的,大少爷是鸡?还是奴婢是狗?再说了,话全到了,还不伤奶奶体面,这才是爷的手段不是?奶奶不喜欢爷这样么?”
周氏抬头望向川儿,望一阵便红了眼睛,“昨儿委屈你了……你别伤心……他不是冲你……”
川儿眼上也是一红,笑道:“哪的话,我敢怨爷么,何况也没什么,月钱都没扣我的。”
周氏将川儿揽过怀里,“你想过嫁人么?你别怕,只管说给我,你也大了,想出阁么?”
川儿被唬一跳:“奶奶这是怎么说的!奶奶瞧不上我了?还是爷爷容不下我了?”
周氏忙温言安慰:“你别多心,只是想着你再两年就及笄,爷劝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一辈子不许你嫁人呀。”
川儿正色道:“川儿昨夜说的是真心话,川儿死也不肯离了奶奶的,嫁人什么趣儿了?莫说给我配个小厮,便拿轿子抬着给人做正房太太我也是不去的。川儿宁愿给奶奶做一辈子丫头,老了当个‘老丫头’,随旁人笑话去。”
周氏叹气,“那便迟些再说罢……我只怕是我任性委屈了你……”说着一笑,“也是,你守着我长大,单是瞧我,怎能乐意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