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1
上秋月夜,又是夜色清凉、虫鸣啁啾。近六十载白驹过隙,而今已是垂拱二十九年了。四海歌舞升平,圣主尧舜禹汤,不合时宜的英雄早被遗忘。
又是金秋,南都英王府华庭玳筵、银烛高照,英王一身锦绣含笑把盏,席间谈笑不绝。宋家三爷宋文鹤坐在右首正向英王细述今日小班几个要紧伶人的底细,英王不时点头微笑,下首十番乐人应景细吹一支《到秋来》。
今日英王府秋宴,宋家来的不止宋三,还有大爷——宋家如今的家主宋纯仁。他二人是带着家班来的。纯仁祖父宋汝默当日官至首揆,挂印还乡后亲组家班排演昆戏,《西厢》、《牡丹》无所不作,尤其一套《鲛绡记》冠绝一时,江左无人不知“宋鲛绡”。
宋家倾注三代心血、花费无算,家里几个伶人名震江南。英王同宋府几个优伶早是熟惯,直截问文鹤,今日可是柳官儿压台。
柳官儿倒是来了,此时却仍不曾上妆。今日不是他的场。
文鹤微笑奏禀,“今日不是柳官儿,倒是个殿下还不曾见的孩子。因殿下吩咐要扮《秋江》,我同兄长想着那孩子扮相还比柳官儿俊秀些,斗胆带了来。十几岁的毛孩子,没经过世面,不过仗着几分灵气。有屈殿下尊听。”
英王浓眉一挑,目中含笑正要问那孩子名姓,下头打十番的早已退去,鼓师轻击小锣,四折的《玉簪记》载月开场。
一个俊秀小生踩着台步缓缓踱来,粉雕玉琢、长身玉立,灯火昏黄中秋波一扫,便恰如月下琉璃清光流转,直将台下人一齐看呆。踱不几步,那小生理理襟袖背了手,丝竹轻起:“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声音还留几分童子气,极是清朗圆润,与那扮相十分相称,举座叹服——迟早又是个称首江南的尤物了。
……模样倒是有的,只是脸上还嫌单薄些。“今后得让明官儿多吃些。”纯仁只抬头看一眼,心中暗过一句。秋夜银烛,月朗星稀,丝竹泠泠。戏正在好处,宾主同欢。唯有纯仁如坐针毡,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英王向他举杯,他几乎不曾瞧见,还是文鹤代他应付过去。
纯仁几乎后悔,这一趟不该来的。横竖已是这步田地,还避忌个什么?
台上明官儿还在唱,“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字字惊心。早能倒背的唱词有一句没一句地飘入纯仁耳中,他的心几乎是手巾把子就要拧出汁来。纯仁几次欲向英王告辞,却心乱如麻口也开不得。
明官儿唱完退场,彩玉抱着琴就要上来。管家忽然急匆匆打外头进来闪在纯仁身后一阵耳语,纯仁即刻变了脸色,旁边文鹤余光瞥一眼大哥,却收回目光没说什么。纯仁忽然起身至文鹤身边低语几句,不及向英王辞行,匆匆离了席。
文鹤代大哥告罪,家里五弟有些急事需大哥亲自处置,都是些扫兴事,不敢败了殿下兴致。改日纯仁亲携五弟向殿下请罪。
“五弟”——宋家的五爷宋澄信,家里的“临川先生”。家班文戏皆由澄信向伶人讲授,近些年还亲自作了几出戏本子,宋家出了名的浪荡才子。
说到宋五,英王尽力绷住口角一丝微笑,装作不明就里埋怨两句带过去,继续看戏不提。
纯仁踩着“妙常”的“粉墙花影自重重”几乎奔出门去,等不得管家,自己要了一匹快马猛抽一鞭狂奔而去。他恨不能策马直奔长洲,怎奈五百里路,心中是咫尺,脚下却是天涯。
幸而走水路还算顺流,管家急安顿了舟楫,纯仁夤夜催舟行至京口,再转运河直奔长洲。
到家已是三日后,夜交三更,纯仁一路几乎不曾阖眼只顾催船,餐膳也未进几口。待到家门,那人还不知怎样,自己先急个头晕眼花。
才进门,澄信的小厮打灯影里闪身上前,凑近了纯仁低声道:“我们爷那里正等着大爷呢,求大爷快着些。”纯仁低头听了,一时情急竟红了眼睛,忙忍下去,也不回自己院子,随了小厮急急就向五房去了。
待纯仁赶至澄信屋外,澄信房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外头只有澄信的僮儿小辰一人坐在门槛上拿袖子抹着眼睛。小辰看见纯仁立刻转身推门跑进去,口中连声唤着“耶耶”。纯仁不敢擅自进前,只在门外等着,四下静寂无声,下人像是尽被澄信支走了。
不一会,澄信红着眼圈打里间出来,唤声“大哥”。纯仁憋了半日不知如何开口,澄信忙摆摆手,“大哥快进去罢,丹歌不成了。”说着眼中一酸,竭力忍下去。纯仁即刻觉着头顶那欲落未落的铡刀终于落将下来,即刻将他的心劈作两段。澄信还向内指指,纯仁头痛欲裂,强忍着立在隔扇外低头忍下面上哀色,挂些笑容在脸上,伸手推门。那推门的手止不住地抖。
纯仁进去,澄信关上门守在外头,小辰跪着将头埋在澄信怀里只是哭。
五奶奶俞氏面朝里睡在床上,脸上早瘦尽了,眼窝凹着,面色枯黄。她紧阖着眼,一只手露在外面却是指甲紧紧掐在肉里。纯仁走近了轻轻按在那只手上唤一句“丹歌”,俞氏没动静,纯仁拉起那只手搁在面前揉搓着,再唤一遍。半晌,俞氏缓缓转头,半睁眼觑了一回,又眨眨眼,朦胧中瞧不清楚,她模糊问着:“信郎?还是纯郎?”
纯仁泪早流下来,捞着肩膀将丹歌搂在怀中哭道:“鹤儿!”
丹歌听见挣起身子将银条似的臂膀缠在纯仁肩上,“我的哥哥!你可来了!再迟些,奴等不得你一面了!”纯仁登时剜心刺骨、泪如雨下。他紧紧抱着丹歌道:“我的好姐姐!我仁义痴心的姐姐!我没用!害了你!枉为家主这些年,到如今这步田地,我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和孩子!我窝囊!”
丹歌一阵发昏,狠命苦撑,“横竖我没那样的命,我儿子也没那样的命。”说着凄然一笑,“等我死了,牌位上好歹写个宋门俞氏,也差不多少,我将就罢了。”
纯仁听得几乎要放声大哭,将丹歌抱得死紧,反复叨念“我的好姐姐”。丹歌缓了缓道:“我的冤家,我不成了,有些话只好现在嘱咐你。”纯仁急着否认,丹歌摇头:“别说这些没用的,仔细听我说。”纯仁得了圣旨一般忙住了口,丹歌接着道:“我对不起信郎,你这哥哥做得也亏心,今后好歹多顾着信郎和两个孩子些!”纯仁点头,“我知道!不消你嘱咐。”
“还有两个孩子……”纯仁赶忙接口:“一旦有机会我便过……”丹歌用力摇头,“我正要劝你这个。莫动过继的念头,事已至此,留给信郎罢!比受你那嫡妻辖制好些,若再给她们磋磨死了……我只有这点骨血,他两个万一有个好歹,将来谁给我和信郎一碗浆水!”说着放声悲泣:“我那苦命的孩儿……为娘害了你们……”
丹歌边哭,但觉下腹一阵刀戳般的痛,身下草纸被褥早又红了一片,眼直往上插。纯仁紧紧搂着唤她小名儿吻她鸦云,丹歌好容易缓过来摇头哭道:“纯郎,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的!我好恨……我恨我的命,恨你的爹,恨那不长眼的月老!我的冤家!舍不下的冤家,你让奴怎生撇得下……”
纯仁已说不出话,苍天无眼至此,自己无用如斯,纯仁恨不能同丹歌去。
丹歌忽地扯住纯仁襟袖,尽力张大了眼怔怔望着纯仁,“我走了,你可会忘记我?”纯仁心作石裂,哑声哭道:“我的好鹤儿,放一百个心,有我一日便记着你一日,种地的忘了庄稼、皇帝忘了玉玺,我也忘不了你呀!”
丹歌咬一阵嘴唇笑着滚下泪来,“我的好哥哥,奴在下头等着你,好歹下辈子拉着手一起走……”一面说,渐渐阖了眼,声音也一点点低下去,纯仁怔怔盯着被褥上那滩血迹缓缓浸开。
丹歌垂眸不再言语,手仍紧紧攥着纯仁襟袖。纯仁抱着边抚她面庞,低声将些过往回忆细细说与她听。一会儿,丹歌模糊嘤嘤道:“这回过去唱的什么?”
纯仁温声答她:“是明官儿和彩玉,唱的《玉簪记》。”
丹歌勉强睁眼,愣怔好一阵才道:“《秋江》……凄凉了些……”说着微微笑了,“我还记着你给我唱过。”
纯仁忆起旧事也笑了。他的曲子都是百花绽后枕席上唱给丹歌的,她自是记起了□□春梦迷离中的那些曲儿。
“再唱与我听一回罢。”
“好。要听什么?”
怀中好一阵没动静,丹歌又阖了眼,唯那只手还紧紧攥着。
“不要听《秋江》。”声如隔岸。
澄信坐在外头,小辰已是哭得睡着了,里头传来几句清唱,人前从来矜贵威严的家主,他的大哥,小声哼着一支【滴滴金】:“……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澄信也撑不住抽噎半句泪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