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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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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三更,澄信次子——九岁的宋潇池一人披散着头发,赤着一双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潜出碧纱橱,踮着脚隐在落地罩后偷望一阵,才悄悄钻进哥哥宋昭江的屋子,掀开罗帐连手带脚爬上哥哥床榻。

    潇池推着昭江,“哥,我睡不着!”

    昭江回身看是弟弟,急忙吸吸鼻子抹一把眼角,努力沉着声音道:“大半夜的,老实睡你的去,白天还不够你累的!”

    潇池一个字没听进,只看着昭江那双红肿肿的秀目,鼻子一酸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哥哥你哭了!娘要死了!”说着呜呜咽咽哭起来。

    昭江弹起上身赶紧将手捂在潇池嘴上,“胡说什么!看爹不打你!快闭嘴!”

    潇池泪顺着脸颊流在昭江掌心,昭江的手湿润润的,心也湿透透的。“不许哭了。”潇池抽噎着点点头,昭江才挪开手。

    “哥我害怕,我闭上眼就觉着爹爹马上要差人来叫我,说娘没有了!”

    “你盼娘一点好成不成?小没长进的!爹不是说娘今日身上好些,才教咱两个回来睡的么?”

    “爹爹哭糊涂了!娘亲哪里好了,身下一滩一滩的血,草纸换下来吓死我了!”

    “爹说好些了就是好些了!你毛都没长全你懂什么!”

    “那昭江哥哥你为什么哭!”潇池扯着昭江里衣袖子,两人拉扯间昭江早将潇池严严实实裹在自己被窝里、揽在怀中。

    “我累的。累得心酸,行不行?”

    “那我也累了。”潇池抱着大他近四岁的昭江,手指卷着昭江发尾。昭江再两年就要束发了。“娘亲会死么?”

    “谁都会死的。你我也会。”

    潇池抬头对着哥哥,“我不是说很久以后,我是说很快。”

    昭江低头望望弟弟,“闭上嘴睡你的觉,你别再咒娘就不会了。”

    潇池听见赶紧使劲闭上眼钻在哥哥怀里,“我不说了,我睡着了,哥拍着我我马上就睡着了。”

    昭江心头一笑,又红了眼,依言拍着潇池,月夜静悄悄的。

    纯仁打里间出来,转身仔细关上隔子,再转过头,泪痕已抹净了,脸上亦是沉静,澄信急忙起身,

    “大哥……”

    纯仁没接话,沉着脸立了好一阵,“那东西有了么?”

    澄信点点头,“早有了。”

    “什么木头?”

    “阴沉杉,龙城运来的。”

    “此事不急,再等等。这阵子听说有滇州行商运了柏木往南都卖,近日我再往南都走一趟,若有合适的便拿来与你。”

    澄信听了哑然抬头对着纯仁,纯仁并不见什么表情,“放心,银子我来处置。”

    “弟并非为此,只是……”

    纯仁摇头截道:“不必多言,人都没了,还顾虑许多做什么?我便是那时顾虑太多……”话到一半又咽住了。

    “你莫伤心,等一年丧满,我再给你物色个好的。”说完沉吟一阵,“你若不耐烦,我做主,不等这一年也使得。”

    澄信摇头,“兄长不必虑此,弟并无再续之意。”

    纯仁提了眉毛望着澄信,“不到三十的年纪,守的什么!何况她也……”说到一半又噎住了,“再说你不要留个根苗么?”

    澄信坦然一笑,“弟不是已有两个了?比兄长还多一个。”

    纯仁望着澄信半晌说不出话,想着方才丹歌那几句,心酸不已,到了只是点头,“都由你。只是你若要什么,只管说与我,万不可委屈着。”

    澄信答应。

    “我打算给你身上捐个同知,你可有异议?”

    澄信知纯仁已拿定主意,拦也无用,举手作揖,“全凭兄长处置。”

    纯仁点点头就要出门,到了门口又顿住脚,“两个孩子呢?”

    “估摸着兄长要来,打发他们睡了。”

    纯仁张了张嘴,一个字发不出只是一声呜咽卡在喉咙口,强压了几回,终于背对澄信撂下一句:“喊他们起来,准备换衣服罢。”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澄信依言唤醒两个孩子,不知夜又过去多久,弦月西沉,五房传来孩童声哑肠断的哭声,潇池涕泪纵横,对昭江手捶脚踢,

    “哥骗人!哥说小池好好睡觉不咒娘亲,娘亲就不会死了!哥是大骗子!把娘亲还给我!”

    昭江一动不动任由潇池拉拉扯扯,澄信一把拽开潇池喝道:“母亲身前还要这等放肆,要母亲看你两个兄弟阋墙么!”

    潇池一把抱住澄信哇哇大哭,“爹爹!哥哥骗人!哥哥坏!他说娘亲不会死!爹爹也说娘亲今日好些了!小池没有娘亲了!”

    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澄信都被说得肝肠寸断,昭江早忍不得,却只默默流泪,身子立得笔直一动不动。澄信一臂抱起潇池,再行至昭江面前将他紧紧揽在怀中。昭江将脸埋在父亲怀中,好一阵才听他一声呜咽,拉着父亲手失声痛哭。

    四更过半,门外云板连扣四声,大奶奶周氏眼睁睁坐在床上,身边唯有侍婢川儿陪着。纯仁近两个时辰前来敲过门,周氏没让开。

    人到底是死了。现世的丑祸总算了结,她该松口气,可心窝却刀戳似的疼。她要死了,他千里万里从南都赶回来看她一眼,自己的门槛却连踏也不肯先踏一踏。

    “哪怕是装一装呢?”

    周氏抬起一只手,就着月光望着自己掌心。这只手一直是空落落的,至今仍是。她虚空空地将手握一握,掌心什么也没有。

    周氏滴下泪来,不知为的可是二门那四声云板。或可为的她自己。

    捐同知的事自是要过英王的。纯仁外书房睡了两夜又发舟急上南都,先寻了那位滇州客商捡下最大那块柏木板子,六百两银子说定,教人解锯糊漆。他再又参见英王,求为五弟捐个功名,不拘大小,只为身上没个一官半职丧礼不好办。

    英王含笑让座,先奉了茶,自己吹着呷几口又歇了半晌才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使得。只是各地相似的事品级皆有定例,吾也不好无故逾例。”英王说着顿一顿,“太扎眼了于你家也不好。”

    纯仁哪有说话的余地,只是垂首静听。一会英王又道:“你要的‘知府同知’不好办,‘知州同知’还使得,六品安人,算个敕命,你可愿意?”

    纯仁当即跪下磕头,“承殿下厚意,草民代愚弟及先弟妇叩谢殿下洪恩!”

    英王忙命起来不必拜,世交之谊,不必如此客气。

    棺木、功名皆已办妥,长洲家中依礼预备丧仪,纯仁本想趁此将家班接回,却淹蹇住了。

    明官儿那夜演了一场,十分投了英王的缘,赏赐无算,后头几夜私人小宴又点他唱过数出。看看再过半月将近中秋,英王欲将宋家小班留下伺候过中秋再回。文鹤自然应承,岂知明官儿私下却不乐意,闹了脾气。

    文鹤以为明官儿是为如今红了,作势拿乔,于是亲自去劝。明官儿却只低着头不言语,几日不肯出来伺候,东西也不大吃。文鹤拿他没法,又不好回英王,只教柳官儿掂掇着教其他人应付差事,英王跟前只说病了。纯仁回来听说,也不叫明官儿,只将柳官儿拎来训斥几句让他去管。

    柳官儿年龄比其他几个大些,武艺好,人也仗义,早早做了班头,明官儿自来也是“哥”不离口。柳官儿原以为他是连演几天累着了,并不理会,事到如今不好再由着他,只得去劝。

    明官儿一人在屋里面朝墙睡在塌上。柳官儿手里拎着食盒也不敲门,到了门口将食盒盖子揭开,里头香喷喷的卤汁浸烤鸭,热腾腾、金脆脆的鸭油烧饼,明官儿几日不曾好生用膳,大老远闻着一股鸭子香味,肚里咕噜噜地叫。

    柳官儿门外立了一回,高声嚷嚷一句:“有些人没口福,只能闻个味儿。我走了!”说着就要离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明官儿立在门口小声唤一句“哥”。柳官儿嘿嘿一笑闪身进屋关上门,将食盒搁在桌上,“吃罢。”说着坐下翘起二郎腿只管笑。

    明官儿红了脸,犹豫一回,还是捡了一只烧饼,慢慢咬一个角。一口烧饼下肚却觉更饿了,明官儿提箸就着一碟闷炉鸭子将两个鸭油烧饼一顿风卷残云,柳官儿在旁边看着只管笑,“该给王爷看看你这吃相,就没你的戏唱了。”

    明官儿停嘴抬头看柳官儿一眼,又低下头去,柳官儿又笑了,“吃罢吃罢,多吃点,你看你脸上都瘦没了。五爷爷早说过你那对儿笑靥要脸上见点肉才好看。”

    吃完了,明官儿抹抹嘴又是一副斯文相,低头不言语。柳官儿抬肘将食盒往边上搡搡,“究竟怎么了?真是人红了轻易不肯唱了?”

    明官儿急了,皱着眉几乎要跺脚,“哥!你说什么呢!”

    “那你愁的什么?”

    “我会几出哥还不知道?这几天都唱遍了,再留我下来,我唱什么?到时候点个我不会的、学了半吊子拿不出手的,不是给咱家丢脸!”

    柳官儿张大了眼盯着明官儿看一阵,然后撑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我说你愁什么,原来在替天王老子操心!这是该你操心的事儿么?你会几场五爷爷不晓得?就算五爷爷没来,大爷爷、三爷爷不知道,我还没数?”

    “再说了,你也忒当真了,王爷听得多是不错,你还真当那是个行家?头夜你就唱歪几个字你看他说什么了?三爷爷都没大听出来,你当谁都是五爷爷,唱错半个字他就回个头?”

    “可我准备的几折真唱尽了,后头怎么着?”

    “我问你,咱家两出本等,《鲛绡记》你不会?《西园记》你不会?大不了给他唱个大全本,看谁先熬不住。”

    明官儿“噗嗤”一笑,笑完低头只管拨弄面前银箸,一会儿又道:“哥,你不想回去么?五爷爷……还有公……你不忧心么?”

    柳官儿听了沉下一副赵子龙的俏面孔,“急也没用,好生将南都这事应付过去,莫给五爷爷添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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