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妖师x逆徒12
道侣契除了共识,还有一重功用,就是共感。
共感,即为感官共享,眼耳口鼻舌身,六感皆可共通。
只不过这重功用对于宣华复仇没什么用,所以宣华从来没有用过。
现在,他鬼使神差地启用了这项功能,将感知力蔓延开去,直到触及正在受到折磨的身躯。
痛苦如闪电般击穿宣华的灵魂,以至于他一时间感受不到别的,只有窒|息,强而有力的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脖子,他奋力挣扎,却因为实力差距太大,而毫无用处,一股深切的绝望渗入血脉,寒意扩散到四肢百骸。
不,不……我还不想死!
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一向温柔坚定的声音,此刻却蒙上绝望凄凉的阴翳。
如果死在这里的话,就永远没办法回到他的身边,永远埋骨于黑暗,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无法在阳光底下与他并辔而行。
……
宣华只觉自己被抛在漆黑冰冷的水里,入骨之寒令他无力挣扎,他知道那不是属于他的感知,而是时时刻刻悬在睚眦头顶的恐惧。
无数悲泣的情绪化作透明的鱼,擦着宣华的身体向上游去,尽管痛苦,它们却从未逃避,想要活下去,游到阳光下面去。
窒|息感越来越强,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水面遥远到仿佛永远无法抵达。
如果就此死去,也不是……不可接受。
一丝软弱的情绪,从心底冒出来,就像琉璃上生出第一条裂痕,很快,蛛丝般的裂纹将布满整块琉璃。
宣华拼命集中精力,将自己的意志注入睚眦的意识中,睚眦受到的痛苦,他照单全收,睚眦萌生了退意,由他来顶上。
琉璃上的裂纹减缓了分化的速度,可是,有外力施压,它还是不能停下来。
痛苦可以分担,意志可以共享,可是,身体上实打实受到的伤害,宣华却没有办法以身代之。
这样下去,睚眦一定会死。
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慌攥住了宣华的心脏,他没有办法想象,如果睚眦真的不在了,怎么办。
“住手!”
忽然间,窒|息感撤去,空气骤然涌入喉管,睚眦又可以呼吸了,因为过度急促地汲取氧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涕泪交织,狼狈不堪地软倒在地。
宣华并不比睚眦好多少,只是他没有实体,灵魂直接承受冲击,令他短暂地意识空白,回过神时,身在红雪门议事堂的年轻门主,骤然间吐出一口鲜血,淋淋洒了一地。
这种濒死的痛苦,没人想体会第二次,可是,宣华却清楚地知道,睚眦在魔王殿卧底,时时刻刻都经受着这样的威胁,只是他面对宣华时,只露出黠慧的一面,笑着说他有法子,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说多了,宣华就信以为真了。
“门主,门主!你怎么了?”
“门主莫不是走岔气了吧?”
宣华缓缓抬手,止住周围人的关怀,什么话也没说,站起来走出议事堂,向门主庭院行去。
被晾在议事堂的正道众人哑然,还是雪长老先反应过来,重新整肃秩序,继续讨论未尽事宜。
……
打断右护法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魔尊。
“傀,放开他。”魔尊淡淡道。
右护法以为自己听错了,魔尊竟然为一个混进魔王殿的叛徒求情?
“尊上,你有所不知——”右护法夹着稚嫩的嗓音,好声好气地向魔尊解释。
“本座叫你放开他。”魔尊却直接打断了右护法。
右护法瞪圆一双瞳仁巨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魔尊,但手上还是松了钳制,睚眦“嘭”地摔在地下。
“咳咳咳……”睚眦蜷着身子,不断咳嗽着。
“尊上,这小妖是曾经在属下手下任职,十年前执行任务时叛逃出属下掌心,十年中不知所踪,如今回来,恐怕不安好心!”右护法急促地禀报道。
空气一阵凝滞,本来闻讯冲到回廊一头的鸱鸮,听到这话,顿时身形僵硬,石化了一般,无法再前行一步。
完了,东窗事发了,睚眦预料的时刻,已经降临。
鸱鸮大脑一片空白,身上不知不觉竟出了许多冷汗。
因他知道,他在魔尊面前根本不说不上话,一旦魔尊动了杀心,就连左护法都救不了睚眦。
睚眦为什么这么傻,明明知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还一定要往魔尊面前凑,十年前叛逃的时候,不是就已经决定了,要找个世外桃源,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吗?
忽然间,鸱鸮感到一道光闪过眼前,他下意识去寻找光的来源,竟在石柱缝隙里看见一枚铜镜。
……
“他是本座接到宫中的小玩意,平时逗个乐,解个闷,管他什么来头,”魔尊淡淡道,“若是你不小心捏死了他,谁来给本座讲笑话呢?”
魔尊的理由十分荒诞,却没有魔敢提出异议。
右护法哽了片刻,向魔尊赔罪:“属下无知,搅扰了尊上兴致,请尊上原谅。”
魔尊一抬手,示意这件事就此揭过。
右护法却不甘心于此,眼珠凸出,恨恨地盯着睚眦,待睚眦跌跌撞撞走开,它忽然阴阳怪气地说道:“尊上,这小妖既然如此能讨尊上欢心,属下以为,不如让属下重新把他做成傀儡人,这样,他就永远属于尊上,尊上也可以放心使用他,不用担心他生出异心。”
重新,做成,傀儡人。
这句话一出,即便是睚眦,也发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失灵了一般,骨头缝里都渗出凉气,他往前走了几步,便失去力气,不得不扶着廊柱,才能勉强站着。
右护法看见睚眦狼狈的模样,婴儿脸上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没有人,没有人能逃过它的手掌心,别以为攀上了魔尊就可以在它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
把人活生生做成傀儡,可要比杀死一个人可怕的多,而且,曾经做过傀儡又获得灵智的生灵,是绝对不会愿意再变成傀儡的。
身体本能的恐惧,让睚眦无法移动一步,他脸色惨白地站着,眼神失焦,手脚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越过睚眦时,将一件单片硬物塞进他怀里,两人不交一语,鸱鸮已越过他,继续向魔尊走去。
睚眦摸了摸藏魂镜,身体微僵,但脸色比之前好看了些,他不动声色将藏魂镜塞进衣服里,双手抱住胸口。
“拜见尊上。”鸱鸮朗声道,“拜见右护法!”
魔尊应了一声,似乎仍在思考右护法提出的方案,无暇理睬鸱鸮。
“尊上,属下以为,右护法的说法有些不妥!”鸱鸮直言道。
“哪里来的无知小妖!竟然在尊驾前胡言乱语!”右护法声音尖利地嚷起来。
“稍安勿躁,让他说说也无妨。”魔尊转向鸱鸮,“你说,哪里不妥?”
“傀儡无知无识,没有自我意识,更不会讲有趣的故事!”鸱鸮大声道。
睚眦听在耳中,不由得为鸱鸮暗中喝彩,平时鸱鸮看起来憨憨的,但关键时刻还是很能抓住重点。
不知鸱鸮这话,怀中的镜子听见多少。
没错,这就是睚眦要下的猛料。
当年真相,当然不仅仅是杀人满门的真相,还有叶衣风为何突然叛变的真相。
只是这话从叶衣风口中或心中道出,总不及用事实说明来的震撼。
人为自己做的申辩总是虚浮薄弱,如同彩云,倏忽聚散,他日旁人歪曲几句,这从心中掏出的辩白也会变得可笑无力,而只有事实,才是坚不可摧的。
但若要用事实作证,又不似语言那样容易,片刻之间,无法彻底让人明白,不过睚眦不着急,他慢慢布局,只等着那可怜的主角有朝一日踏入他的陷阱中,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一想到那一刻,主角脸上美妙的表情,睚眦嘴角就止不住上扬,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鸱鸮,本护法认出你了,道你是谁,原来也是一个叛徒,怪不得会为那傀儡小妖说话!”右护法尖着嗓子斥道,“谁都可以怀疑本护法的傀儡术,唯独你不行!你曾经在本护法手下做事,难道没见过本护法亲手制作的傀儡,无论外形还是举动,都与活人无二!就是你护着的这一个,当初也是本护法亲手削灵木化肉身,一寸寸打磨而成!你敢说,他不像活人么?”
怀中藏魂镜轻微震动起来,连带着睚眦的胸口感到一阵阵发烫,仿佛有一只活物在他怀里挣动,铜镜与铜盖碰撞出轻微的金属声。
睚眦见料下的差不多,伸手扣上铜镜,眼尾压下一抹阴鸷笑意。
先让主角消化消化,不着急。
不过这边的事,也该收收尾了。
睚眦扶着廊柱,缓缓转过身,鸱鸮和右护法相对站立。
鸱鸮暂时被右护法问住,正在哑口无言,方才一瞬间迸发的机智好像挥霍完了,脸色涨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右护法则嘻嘻怪笑,眼神凶戾地盯着鸱鸮。
睚眦默然了一下,忽然道:“请尊上赐我一死。”
鸱鸮愕然抬头,冲睚眦猛摇头,示意不要妄言。
右护法冷笑,并不言语。
魔尊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已经忘掉了在朵颐宫欢声笑语的时刻,他打量着睚眦:“为什么?”
“我有罪,我不该欺瞒尊上。”睚眦垂下头。
“你欺瞒本座什么了?”魔尊又问。
睚眦迟疑:“我……隐瞒了身份。”
“可笑,你以为你那点伎俩,能瞒得过本座?你进入朵颐宫之前,你的身份经历,早已清清楚楚,摆在本座面前。”魔尊轻笑道。
鸱鸮和右护法都惊了。
睚眦的头更深地垂下去,那是,身为魔尊,怎么可能连这点调查能力都没有。
“哼,小东西,如果你胆敢对本座说一句假话,本座早已将你做成案头的一碗小案鲜。”魔尊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手指,“不过,算你老实,进宫之后,除了玄云宗的传闻是满嘴胡扯,其他关于你自己的,倒是没有虚言。”
鸱鸮的嘴巴看起来能塞进一个鸡蛋,右护法也好不到哪里去。
睚眦慢慢地拜下去:“尊上明鉴。”
“可怜的小东西,”魔尊注视着瑟瑟发抖的身影,语气中带着怜悯,“若不是因为你愚蠢地相信正道中人,又怎么会沦落到被人利用完一脚踢开的地步。”
睚眦伏身于地,似乎已经全然拜服。
时至此刻,右护法发觉事情发展的方向似乎和它预想的不同,它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夹着嗓子道:“尊上大人,你可不要被这叛徒蒙蔽了,他狡猾的很,又在人间逗留了那么些年岁,恐怕早就染上了人修的心机,还是交给属下,将他身体制成傀儡,只保留一颗头颅,这样两边都不妨碍,他既可以给尊上讲故事,也可以完全忠实于尊上。”
这残忍的法子,也只有右护法能想得出,鸱鸮在旁边听着白了脸,一颗心忽上忽下,尊上可千万别听右护法的馊主意啊!
“呵,本座难道还怕一个小妖怪不够忠诚么?”魔尊语气带上几分不耐烦,“更何况,这小妖本来就是你亲手做的傀儡,还不是背叛了你?再做一次,有什么意义?”
右护法彻底噎住,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珠子。
鸱鸮直想拍手叫好,不愧是尊上,这窝心脚给的到位。
“扶他下去吧。”魔尊摆手,鸱鸮急忙领命,扶起睚眦,离开回廊。
离开时,他还听到右护法期期艾艾地向魔尊解释,什么木制特殊,什么万中无一,然而魔尊完全不感兴趣。
鸱鸮将睚眦扶回朵颐宫,往床上一放,气冲冲就往外走。
“等等。”睚眦叫道。
鸱鸮站住,不快道:“干什么?”
“你看到了。”睚眦叹了口气,“我的镜子。”
今天经历种种,唯独这件事不在睚眦计划之中,他还想晚一点再介绍他们俩认识,毕竟这两人都坚定于自己的道路,想把他们两个拉在一起还不互相打架,实在是太难了。
鸱鸮果然愤愤,背对着睚眦也能听出他情绪激动:“你背叛那畸胎儿,我没有二话帮了你,可是,你背叛尊上——我不供出你就是最大的让步,你不要逼我。”
睚眦黯然:“对不起。”
鸱鸮猛然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冲到床前,咚地坐下,盯着睚眦:“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这是找死,你知道吗?就算今天侥幸逃过,明天也会——”
鸱鸮猛地砸了一拳床板。
睚眦垂下眼眸,将藏魂镜从怀中取出,手指缓缓抚摸着镜背花纹,流露出眷恋的神态。
“臭鸟,我从来没有想过活着离开这里,我也不想牵连你,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就走得远远的,不要再管我了。”睚眦说道。
鸱鸮把拳头捏得嘎嘎响:“镜子里那个贱人到底是谁?是他控制了你?把镜子给我,我现在就处理了他。”
“是十年前的……”睚眦叹息一般地说道,“那个人。”
十年前的那个人,至今还在左右着睚眦的心,那个人还会有谁,就是红雪门最后一个活口,令睚眦觉醒了灵智的少年。
鸱鸮忽然明白过来,睚眦为什么会做出这等蠢事。
“你这白痴……”鸱鸮从齿缝间挤出深恨的气音。
睚眦默然,朵颐宫内十分安静,只有鳞鱼膏在灯台中燃烧时偶尔发出哔剥一响。
“我把他杀了,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鸱鸮伸手去夺藏魂镜。
睚眦立刻将藏魂镜抱在怀中。
鸱鸮一看睚眦这神态动作,就知道这事成不了。
最初知情的激愤逐渐平息下来,睚眦拉住鸱鸮的衣角,轻轻拽了拽。
鸱鸮不耐:“干什么!不是要划清界限吗!别动我!”
睚眦绷不住笑了一下,他垂下眼,恋恋不舍地望着藏魂镜:“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你,今天夜里,你能不能把它带回去。”
鸱鸮骂骂咧咧:“不是说了不牵连我吗?怎么又来?”
“因为……”睚眦正想编个理由,忽然听见有树枝折断的异响,他的脸色骤然白了,将藏魂镜往鸱鸮怀里一推,低声道,“快,拿上从后窗走。”
鸱鸮也听见了,那是右护法到来的声音。
魔王殿深宫九重,聚集着来自九幽十界的妖魔鬼怪,偶尔失踪一个两个,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以前朵颐宫荣宠正盛,得宠的方式又比较人畜无害,宫中水深,但从来没有牵涉睚眦。
而现在,右护法回来了。
以右护法的性子,就算魔尊发话,放过睚眦,它也不会就此罢手。
只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急。
睚眦猛然将发怔的鸱鸮推到窗边,催促道:“快走,我有办法脱身,但镜子不能留在这里,你带上快走!”
怪异黑影进入朵颐宫门槛时,后窗开启,一只灰隼自窗户缝隙间窜出,展翅飞向漆黑夜空。
睚眦转过身,后背靠近窗棂,望着卧房门前的流苏,一只肥厚的婴儿手从流苏间探出,无声无息地向前伸长。
今天晚上,他们会相处的好么?
睚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