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田玉04搬家
我们在原本的旧屋住了一阵,某天去家小餐馆吃饭,顺便看餐馆里小电视上播报的新闻。
新闻正在播报山腰上的一片烂尾楼。
据说二十年前那块地寸土寸金,开发商在山上买下一块地,面向中产宣传自然、幽静的生活,后来资金链断裂,后期的楼盘无法封顶,物业撤走,电力断绝,原本的住户只能一家家搬走,草木占据每一寸混凝土之外的土地,甚至从地板的裂隙中冒出来。
他吃着云吞看电视,若有所思地说:“这地方倒是看起来不错。”
我扭头一看,新闻中播报的记者忽然与翠绿的毒蛇搏斗。
是认真的吗?我这么腹诽,第二天他就催我收拾东西,搬迁到那片烂尾楼。
我好不容易得到安稳的居所,不太愿意搬,嘟嘟囔囔地跟他抱怨,他把正在看的鬼故事杂志卷起来敲我的头。
“新鲜感永远是最重要的。”他说,已经厌倦了目前的这套房子。
他一旦做了决定,我只有跟他走。
反正我们也没有需要带的,一人一只背包足矣。穿过半个城市,爬上位处半山腰的烂尾楼群,到了靠中部的某栋楼的三楼,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神通广大联系上房主。
我拧开水龙头,等了几秒,水管嗤嗤响,什么也没冒出来,他到处查看,随手带上暗室的门,说:“这儿还挺豪华的。”
话音刚落,一股混黄的污水从管道中吐出来,像住在水龙头里的酒鬼突然作呕,我把开关拧到最大放了几分钟,黄水才转为肉眼看去的透明。
“这也要房租一百块。”
“何必闷闷不乐的。”
“都够租个正常房子了。”
“话是这么讲,那多没意思。”他扯了扯我的耳朵。“在这住吧,我陪着你呢。”
我把他推下来,转去检查电闸,灯没有反应。
看来还是没电。
“这种条件的旧屋子有很多荒废的,免费住都行。”
“你知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他走上阳台,眺望远处,告诉我见到有白鹭横飞过树林。
水龙头哗哗流淌,我对着水柱发呆,心想我当然知道。
他给我买东买西毫不吝啬,反过来,却基本不要我的。他只接受他的付出多过别人,绝不肯欠人。
真是够奇怪的。我就从没这种偏执,能抓到手的就拿来用,管它原本属于谁,用过了再还回去就是了。可他总管着我,而且也不知出于真相还是玩笑,警告我假如屡教不改,他可能——
这套房的情况比我想象中好一些。
绿地板,白墙壁,少量破家具,曾有人在这里住过,桌上放着断了线的黄色旧电话,浴室甚至有只浴缸,底部长满滑油油的青苔,把它洗刷干净,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从浴室窗户望去,一大片杂乱的树林横在眼前,不难想到夏天蚊虫嗡嗡的景象。
床只有一张,我们挤在一起睡,他睡姿很好,怎么睡下就怎么起,我会糟糕点,醒来后总把腿搭在他肚子上,但他也没说什么。
卧房对面正对另一栋楼,窗户空洞,没有住人的迹象,我本来要装一面窗帘,在这破地方似乎毫无必要,哥也不在乎,就算了。
他自己跟之前一样,每个月打十天工,不许我做违规举动,拒绝一切不义之财。
我发现他似乎并不是出于维护法律的目的阻止我的,他在乎的是不要欠人家,偷窃自然是一种亏欠,既然我如今同他一起,他便要连我的份一起负责。
反正别被他发现就行。我也偶尔花几天去拉链厂之类的厂子上班,路上捡到钱,也撒谎是工资,他又看不出。
他做工结束,买回一箱啤酒等我回来喝,我们一人干掉一半,空瓶乱丢。
“你怎么不留在家,非要上街流浪?”
“你走了没几年,妈也走了,我怎么留?”
他喝酒的手停下了,好似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皱着眉头听我讲话。
“妈把我送养给熟悉的阿姨,给我过了十四岁生日,留一千块跟着新男友去外地打工。阿姨把电话本弄丢,许多人联系不上,其中包括妈。没多久阿姨出车祸,没找到肇事司机。她存款不多,我把屋里能卖的卖一卖,又撑一阵子,租房被收走后,就开始流浪。”
“本来应该去福利院的,我感觉不自由,索性自己待着吧,也见见世面,这是好事。睡长椅、睡桥洞,本来我特别受不了,尤其是天气冷,没衣服穿,没被子盖,在外面躺着还害怕有人偷东西。后来就好了,我加入了偷东西的团伙,哈哈。”我笑了两声,他却没笑。
这个人笑点真高。
我说我翻垃圾桶的时候,如何被带到扒手团伙,学习盗窃,头一次出手就被抓,让人摁在地上打,我比着肋骨告诉他,当时断了一根。
——其实没有,人家直接给我送警察局了。
说我如何在第二次成功,却实在同情丢钱的老太太,把钱又还给她。又正义感作祟,报警把扒手团伙落脚的地方举报了,可见我实在是善良。
说着说着,苦难似乎成了功勋,等着他一一检阅。
我真的不是善良的人,手贱嘴欠,损人利己,我清楚得很,这时候却把自己表现成了个生性善良却误入歧途的小白菜。我也不知道图什么,可能是他专注看着我的样子使我有点飘飘然。
他摸了摸我手背,整个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被笼罩在他的眼神里,感到酒精发挥效用,一阵阵发晕。
“看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好极了,难得你挺过来了。”
我有点失望。
他又说,“你这些年一个人又辛苦又可怜,多叫人心疼。以后就好了,有什么话只管告诉我,什么都行,毕竟如今你和我最亲,不跟我又能跟谁说呢?”
我的失望又不见了。
他不是喜欢热烈表达情感的人,我也不习惯说肉麻话,不过我确确实实很受鼓舞,多年来头一回赶到踏踏实实的,有个家人在身边,感觉确实不一样。
给的信息越多,他了解我越详尽。但反过来,他从来不跟我说及过去。
他遭遇了什么?为何形成这样一味追求乐趣、不怕苦痛、不肯欠人的性格?我缠着他说,他净是故事。一会儿说其实不是爸、而是狐狸把他养大,一会儿说其实爸把他留在一节废弃的车厢让他独自长大,一会儿又说他跟某个满脑子正义感的路人互换过心脏,因此充满正义感,没有一句实话。
他的性格隐没在茫茫白雾中,让我无从分辨通向他的正确途径。不过我有时间跟他耗下去,反正今后我们兄弟肯定总在一处,有些话就会慢慢说出口。
虽然做好心理准备,有时他的反应还是令我猝不及防,不知哪里是他雷区。
因为感到他最近情绪不是很高,我想送他一个礼物,便买了条银链子,上头有单只翅膀,我认为很酷就买下了。
进门时,他穿着白背心和牛仔裤扶着栏杆吸烟,烟雾从面前升起来,他肩胛骨露在外面,瘦得厉害。
我蹑手蹑脚溜到他身后,想把链子戴上,不小心碰到皮肤,他突然转过脸捉住我的手腕,拧着眉头警告我不许私自从背后接近他。
我一下子生了气,扑上去同他打架,给他留下不少淤青,他这次寸步不让,拳头接连落在我身上,并用钢铁一样有力的手臂把我双手反剪在身后,压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
我脸贴着地板咳嗽,疼得龇牙咧嘴,还把腿弓起来试着踹他小腿。他忽又笑着放开我,背靠着栏杆说,“这才有点意思嘛,小玉,这段时间你乖得乏味死了。”
我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低头重重地撞在他胸口,他“噢”了一声,揪住头发把我的头提起来。
他颧骨上被我的指甲划破了一块皮,露出鲜红的肉,嘴唇上也有裂口。他用胳膊把我勒在他的胸口,“这么不服输。”他揪了下我耳朵,比平常用力很多。
我把他推到一边,先摸摸耳朵,随后揉了揉我的腮帮子,把手指伸进去看牙有没有活动,他给我那几拳也不是好受的。
经过这么一遭,结果晚上我们还睡在一张床,因为这里只有一张。我拿手肘捅他的肋骨,把昏昏欲睡的他弄醒,问他谁教的他吸烟,我怎么从来没见他抽过。
“跟工地的工友学的,瘾不大,偶尔想起来抽一根。”
“今天你为什么这么大脾气?”
“我一直都这样,讨厌有人无声无息靠近我。下次别这样碰我。”
我拿脚在他小腿上踹了一下,“这样呢?”
“不喜欢。”
我把两条腿都压在他身上,把胳膊横在他胸膛。“这样呢?”
他无语地扫了我一眼,闭上眼睛睡觉。我摸了摸他颧骨上的伤痕。
“别摸。”他闭着眼说。“我要是破了相了,就赖你一辈子。”
我幸灾乐祸地又多摸几下。这时他倒不生我气了。
“你说我们长得像不像?”
“有一点像。”
就嘴硬吧。明明很像。
“你要是破相,我勉为其难把我的脸给你看,你就当照镜子。”
“我图什么呢?”他在我头上揉了好几把,把我推到一边。“热死了,别挨那么近。”
他先前还对我多加忍让,渐渐的不知是懒惰还是疲倦,一日比一日不体贴。我想像以前一样摆布他,给他发布指令,而这讨厌的家伙本性日益暴露,随意敷衍。
换一栋好房子,换衣服,态度要再柔顺一点,每天都笑面相迎,我要求着,这家伙从来不肯照做。偶有的体贴过去,他恢复常态,总拿我开玩笑。
我是该倒霉了才摊上这样的哥哥,不过有时候有人斗斗嘴,这种感觉虽然陌生,倒也不坏。既然他偏偏是我哥,我除了忍痛接受这种霉运,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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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脾气如同月亮。
有时是尖锐的弦月,或圆润满月;有时多雾气,不久又清光朗照,使人心中快乐。
我就像潮汐,时时刻刻受到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