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决心
好刀。
抚至吞口处,指尖一顿,手势放轻,顺着森冷的笔画一点一点摹过去。还是那个繁体带花的“辞”字,只比匣口上更小也更精致。
她曾不爱刀兵的。
十七八岁正是青春的女孩子,谁不喜欢漂亮的裙子、精致的首饰呢?可是这些东西都没有办法从死亡手里拉住她。
只有手里的刀。
她也曾是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缩在角落里,不肯抬头,哭得肝胆俱裂。
她好害怕啊。可是没有用。她曾在的地方,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弱小或者可爱同情你,伸出手拉你。他们只会嫌你离深渊不够近。
人少一个,分资源的人就少一个。帐也是太好算了。
她摸到怀里的长刀,那么冰冷,那么坚硬,硌着她的手心。她不再哭了,哭了那么久那么久,没人救她,眼泪再多也该哭干了。
她站起来,在黑暗的屋子里,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哭得那么狼狈的脸上,是麻木的。她的手还有点抖,心里还有很多害怕,可是握刀斜指向前的时候,心里忽然坚实了一块。
刀。她的。
谁要对她动手,先过她的刀。前方再黑,她也可以砍出一条路来。
她不肯放手了。从那个屋子出来以后,很长的时间她都不肯放下手中的刀。那是世界上唯一可靠的东西。
从此她对刀,如同君王对江山,国手对失传遗局。
楚辞摹着花纹的手指忽然一顿,望着头顶疏疏朗朗的几颗星子,从喉咙里“呵”出一声冷笑。
她从不在人前这样。楚辞该是乖巧的、羞怯的、清秀的、有几分慧黠的。讨人喜欢的。
而不是站在夜色笼罩的平地上,神色孤诮,手里握着长刀,如一个孤傲的、愤世嫉俗的杀手。
她讨厌这个“辞”字,像是她生来就要和生命里的一切做告别,生来就该独自一人,站在黑暗里,手里拿着长刀,谁都不敢踏过刀上淌过的血,来到她身边。
她妈妈不知道。
知道了大概也不在意。
她从不曾问她,只是自顾自地将一切都扔到她面前。
她给她无数个雕花的“辞”字,也给她空荡冰冷只有保姆的房间;给她十数柄大师打造的长刀,也将她丢进人吃人的恶鬼深渊。
她很小的时候还会“呜呜呜”地哭,抱着玩偶熊跟在短暂出现的她身后,叫着:“妈妈妈妈……”走不稳,“啪”地一声摔下去,仰着泪眼去看她。
女人踩着高跟,居高临下看她,“啧”一声:“好弱。”
现在她已经不会哭了。遇到当年深渊里的魔鬼也只会抽出刀来砍他妈的头,砍得血肉横飞留了一命都算她日行一善。
弱么?
她冷笑。
去他妈的小白兔。
小白兔还是要小白兔的。
楚辞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林然。
少年站在夜色的深处,寒凉的夜露打在他肩上眸间,叫少年独有的明朗也轻轻地沉淀下来。
她抱着匣子,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浅浅地笑。
林然也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好明亮,唇红齿白眉目深黑,鲜妍的颜色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把深沉的夜色也驱散。
楚辞忽然觉得维持着那个浅笑也不那么勉强了。
林然迎上来:“怎么夜里找你?”
楚辞抿唇微笑:“家里人忙。”
“就给你送这个来?”
“是呀。要期末考了呀。”
林然打量了下她手里那个匣子,这个形状,这个大小……忽然在心里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你这个……”他迟疑一下,有些不忍面对真相,“看起来有点像……”
楚辞猜到他要说什么,笑弯了眸子:“是呀。这就是刀匣。”
她伸手一拨,匣盖打开,一抹凛冽寒光跃入少年眼底。
又没有鞘。
林然:“……”
他觉得自己有点气虚。
你们家怎么回事啊!?现在期末考流行送刀而不是资料了吗!?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不够清醒吗!?
他捏了捏手里一沓资料,觉得有一点点恍惚。不晓得该不该给出去。
想了半天,他有点艰难地张了张嘴,最终吐出一句:“好看。”
楚辞笑得眉眼弯弯,指尖自刀背上轻轻一划而过,至刀柄时伸手握住,提出来,挽了个漂亮的灯花:“是好看。好刀呢,要不要玩?”
“……诶诶诶,拿来拿来!”
男孩子总是对舞刀弄枪有着一份天然的热爱。
林然接过去,入手一沉,他微微讶异。
他是个从来不怕刀砍的人,玩刀的时候自然也毫无压力,耍了几下,有点来了兴致,路上寥寥的行人都绕着他走。
许德拉多神经病,隔三岔五就有人在路上表演一个原地喷火、天降冰雹之类的可怕行为。每个人的神经都在这种“意外”中锻炼得极为粗大坚韧,别说耍刀了,估摸着就是他当场把刀给吞了,也没几个人要停下来看他。
“这刀的流线真好看。”他有点儿赞叹地问楚辞:“这刀锋利么?能用来砍什么?”
楚辞浅浅笑:“很利的,砍什么都行啊。我有专用的靶子可以给你用。”
林然看她一眼,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手腕,微微皱一下眉,还是笑开来“啧啧啧”。
楚辞莞尔:“怎么啦?”
“很专业啊这位同学。”林然笑,“这刀还挺重的,你居然用得惯。你家不会是什么用刀的传承世家吧?”
小姑娘微微脸红:“没有……就是练着玩的。”
她想了想,伸手摘下手上黑色的护腕,托在手里给他看。
掌心白皙纤细,护腕深黑,对比惊心,叫他喉口轻轻一动。
他捡起那个护腕,小心翼翼地,没碰到她肌肤一寸。
出乎意料的沉重。
“是铅块啊?”
“嗯。”
林然垂下眼笑,笑得楚辞心口一跳:“怎么这么专业?还做体能训练呢?”
“没有没有。”她慌忙摆手解释,“之前在日本学过一段时间。老师给的,说这样拿刀会更稳。”
林然若有所思:“是很稳。”
他朝她一笑,粲然明媚,艳色如许。
他问她:“为什么要去学刀呢?”
她第一次提起刀的时候,离死亡很近很近。
为什么要去学刀呢?为了活,为了砍破那些漆黑的魑魅魍魉,为了让眼里从来没有你的母亲尝到舌尖后悔的滋味。
她的人生里,写满迫不得已。
她只是轻轻地笑,像一朵在风里轻轻摇摆的蒲公英,纯白乖巧:“小时候发现了我的天赋之后,家里人让学的呀。学久了,也就觉出刀的漂亮。”
她有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只长刀是最纯粹的东西,支起她的天穹,支起她的脊梁,她眼里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东西。
她的眼里满是细碎的光,静默地在夜色下流淌。
林然看着,纵然满腹心思,也只想亲吻她的眼睫,吻去所有的沉默黯然。
他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楚辞刚摘下来的腕带。
她忽然笑:“送你好不好?”
“嗯?”林然怔了一下,举着腕带晃了晃,“这个?”
“是啊。不要嫌弃哦。”
楚辞轻轻地笑,接过来,往他手腕上戴。
林然低头,看见她栗色的发顶,在路灯微暗的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细白的手指,灵巧而有力,偶尔触在他腕上,微凉。
他的心里忽然温柔地软下去。
不重要了。
他很偶尔的,会感觉到小姑娘温柔羞怯背后的力量。她握住刀柄的时候、那双栗色的眸子里卷起雷暴的时候、刚刚抱着刀匣从黑夜里走来的时候。
那股力量从黑暗里轻轻探头,又隐藏回她乖巧的笑容下。
可他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悍然与凌厉,真正爆发的时候,什么拦路的魑魅魍魉都要撕碎。
他记得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时间地点人物无一不清。那段经历像是刻在骨子里。
长街。女人。玉镯。
历历在目。
可是。不重要了。
他看着小姑娘栗色的发顶,笑意不需刻意也温柔。
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想干什么。你出现在这里,就很好。我会帮你,倾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