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首树旁,恰是故人归。
两人这几日相处得很好。文书看着身旁的这个女子,不免想到自己家里的妹妹喻佳年。佳年和小藏不同,佳年大大咧咧的,喜欢出去玩,朋友也多。小藏说话做事较为谨慎。他也劝过她,让她面对自己时,不要太过拘谨。每次她都会认真听,但就是没听进去。听进去了,她也做不到。能做到,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她的那种慎重,已经深入骨髓。
喻文书不会怪她,对于小藏,他更多的是心疼。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让这个姑娘养成这样的性格啊?如果自己能够早一点遇见她,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小藏:“公子为何看着我?”她虽说看不见,看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喻文书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很久,太冒昧了:“抱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他立刻收回目光,顺手摘下路边的一只树叶。
小藏:“是家里的事吗?”经过这几日与他的相处,她了解到他不是一个善结交朋友的人,便只能往他家里那方面想。
喻文书:“是。”他本来想说得全面一点,顺势谈到他的妹妹喻佳年。考虑到小藏是一个流浪的人,想来,家人应当不在了。他不想小藏想到那些痛苦的回忆,便只得作罢。
小藏对他的家里人也没有多少兴趣。对于他的家境,她不好奇,也不想打听。一如文书从来没有问过她‘从哪里来’‘家住何方’这样的问题:“公子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文书指了一下自己:“傻子吧。参加乡试,每次都落榜。”
他现在想明白了,为什么村里人骂自己‘傻子’时,他生不出反驳的想法。
那时因为,他打从心里认可他们的批评。
小藏:“我不信。”她不相信,他那么一无是处。
喻文书笑了一下。小藏对自己那么有信心,他也不想去反对。
雾山。
两人一进入其中,就被薄雾模糊了视线。原以为此山中只有他们两人,却在途中看见石阶。那石阶望不到头,两人顺着舆图指引的方向,只能踏上石阶。
石头铺就的路蜿蜒,不少人从他们身旁经过,且多为一男一女同行。文书向后,拉住一位正要上去的男子:“这位公子,请问这山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为何有那么多人要上去?”
男子看了一眼小藏,却被男子身旁的女子抓住胳膊。文书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对他不露牙齿的笑了一下,又掐一下那男子的胳膊。
那男子疼得大叫一声:“冤枉啊,我看那位姑娘是因为我以为他是这位公子的妻子。再说,我也只看了一眼。”他对那女子解释道。
那男子又转头,看向文书:“这位公子,这山顶有一座小房子,还有一棵可以许愿的‘白首树’。相传,只要在那棵树下虔诚地祈求,你的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他指了一下小藏,微掩嘴角:“这么说,这位姑娘,不是公子的妻子?”
文书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用手指着小藏,太不礼貌了。他赶紧收回手:“这位姑娘,对不住,我太激动了,没克制住自己的手。”
小藏:“没事。”她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他这么指着自己。一来是因为她看不见,可以装作没有感觉到这种目光;二来则是由于她见过太多对自己无礼的人,相比之下,这位男子的举动,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那两人走好后,他们继续往上走。越往上走,这雾气就越重。
到了顶上,已经瞧不清十尺开外之人的脸。
山顶上是一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平地。有一间木屋,面前有一个小铺,上面在卖祈愿牌。人群熙熙攘攘,不少人相撞,疼得直叫。
那些被撞得生疼的人都捂着痛处,揉了几下,便又恢复正常。
文书被这一派光景所吸引。他看见白首树上挂着的牌,上面求的是些与相爱之人白头到老之类的东西。
文书走近,见最显眼的地方竟挂着一块“祝文书诸事顺遂”的牌子。这字迹洋洋洒洒,笔劲遒劲有力,能看出写这字的人必然是个洒脱的人。文书见过太多次微生的字迹,单凭一眼,就能看出,这块牌子,是微生写的。
喻文书看着这块格外显眼的牌子。这时,他身旁,走过一男一女,那女子挽着男子的胳膊,举止亲密,不难看出,两人是一对扶起。
“你说,那文书是谁?”那女子钦羡不已。她也想要自己的名字暴露在一眼就能被人关注的地方。
“不知道,但挂这块牌子的人,一定很喜欢那位叫文书的人。”男子摇头。
“唉,真羡慕。”
“要不是我已经将牌子挂上去了。若是再来一次,我会挂得比这块牌子显眼百倍。”
“你就可劲吹吧。方才是谁,爬到一半,就掉下来,还是用竹竿将牌子挂上去的。”
“我那是假摔,就是要试探你一下,看你关不关心我。”
“好你俞三齐,敢质疑我。这么多年,我对你付出的真心,是喂狗了吗?啊”谢天瑶揪着他的耳朵,疼得他嗷嗷大叫。
俞三齐:“阿瑶,我错了,你撒手好不好?我巴不得将你供起来,哪里敢质疑你的决定。”
“不要。”谢天瑶的动作,在无意间放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
“哼哼……”,喻文书忽地笑出声。
谢天瑶赶紧撒手,在男子的背上锤了一拳:“都怪你。”说完,瞟了喻文书一眼,便捂着脸‘飞’走了。
俞三齐:“阿瑶,你倒是等等我啊。”他快步向前追去。
喻文书兀自笑了片刻,便寻找小藏去了。这雾太大,遮挡他的视线,五步以外的人,他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些许轮廓。
他的视线中出现一抹紫色,他不由自主的朝那里走去。在一个几乎没有人的地方,看见微生倚靠着树,看着他。
微生向他招着手,示意他过去。文书在距离微生不到五步处的地方停下,微生也不再倚着树:“文书,又见面了。”他笑着看向文书,一如往常。
文书不敢遗忘梦中的那个微生,说是恶鬼也不为过。他站在原处:“嗯,告辞。”他还没有想好,该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微生。
在雾气的遮掩下,他没有看清微生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在笑。
他到底是什么表情?又是怎样看待我?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了。他毅然决绝的转身。“啊”,背后传来叫声。喻文书立刻转过身,向微生那个方向奔去。只看见微生将要摔倒,又立刻控制平衡站好。站稳以后,他对文书笑了一下,大概是在向喻文书展示他没事。
喻文书:“你又骗我?”真是,亏自己还那么担忧的跑过来。早该料到的,这是一场欺诈。
微生还没来得及回复文书,他就被绊了一下,向后倒去。喻文书冷眼的看着这一切。同样的伎俩,他是不会再上当的。知道微生离地两尺不到,文书才隐约意识到不对劲。
这一次,不是欺诈。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不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助之手。
他快步向前跑去,抓住微生的手腕,被这一股向下的力卷入其中。他下意识的护住微生的头,微生只得抱住他的腰。
这山上树木稀疏,两人就以现在的姿势滚下坡去。一些碎石扎在两人身上,划破他们的衣服,两人的衣服上都渗出一些血,文书的头还被划了一下。不过,两人都选择将这份疼痛深藏,留着自己处理。
他们一路往下滚,最后被一棵树拦住。
喻文书轻轻放开微生的头,微生便立刻站起。他见喻文书不动,便问道:“你不起来吗?”
喻文书看着微生:“你踩着我衣服了。”微生向自己的脚看去,果然是踩在他衣服上了,便慌忙将脚移开。那被微生踩过的地方,出现一个脚印。喻文书忍者笑,微生神情有些不自然:“要不,我替你将衣服洗了。或者,我赔你一件衣服也行?”
喻文书站起身,却是没有在意:“不必,我自己处理就行。你也不是故意为之,我自然不会责怪你。”他拍了几下自己身上的尘土,又随意整理自己的头发。
好在,这山上不脏,他的衣服也没有被弄脏。应该还算是体面。
微生:“四成。”
文书:“什么四成?”微生这一句话显得莫名奇妙,自己也没问他什么话,他回答的又是什么问题。
微生:“我有四成的把握,你对我是有感情的。”他所说的感情,当然不是指亲情、友情。方才喻文书那么急切的抓住他,又护住他的头,已然超出了对一个需要帮助之人的关怀。虽然,他相信文书本来就有那么好,好到摔下的是任何一个人,他都会尽全力护那人周全。
文书对此没有激烈的争辩。反正,自己是吵不过他的。
喻文书突然怒气冲冲:“微生岑源,你故意摔下来,是觉得这样戏弄我很好玩吗?”
微生:“我没有故意摔下来,你在山上也看见了。我是被一块树枝绊住,这才摔下来的。你诬陷我,总得有个依据吧?!”他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都看见这一幕了,怎么还不相信自己。难道,自己是一个无聊到这种地步的人?
文书看他不认,更是气得跺脚:“你还说不是故意的。我摔下来的时候都听见了,你在笑。”他听得真切,故有底气这么说。
微生:“我在笑,这能说明什么?”他就是不认。自己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笑着的。若是不笑,才会让别人觉得奇怪。
文书:“摔成那个样子还能笑得那么愉悦,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还不能证实你方才是故意摔的吗?”他继续抨击:“摔倒了还笑,你那是摔倒后该有的反应吗?我拜托你,装也装得像一点,别让我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他被气住了。他本来在听见微生在那里笑的时候就打算放开他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放弃了。
微生一见自己暴露了,便肆无忌惮的笑起来。文书想起微生的荒唐行径,又想到自己这时候在气头上,只得强忍住笑意:“没话说了吧!某个人的欺诈之术,还是得回去练个几年。”文书说这话时,语气中透露出隐隐的得意。虽说不明显,却被微生捕捉到了。
某个人,当然是指微生。
微生笑够了,正色道:“放心,我一定会练的。”他没想自己的小把戏就这么轻易地被识破。也不怪喻文书敏锐,只是他方才兴奋过头,想不暴露都难。
喻文书:“现如今追捕你的官兵不少,你多注意四周环境,别被人抓了。”微生没有错,也没必要为林言徽的死担责。本身关于微生的追缉令就是胡编乱造的,他也不想要微生被斩。如果可以,他希望通缉的是他,而不是微生这个进退两难的人。
微生:“你在担心我?”
喻文书:“嗯。你本来也没有错,我”
“喻文书,你这个一无是处的痴傻儿。莫说我看不看得上你,我甚至都看不起你。”
“你快走,别耽误我成亲。”
“你朋友那么慌张,不会有事吗?”
“不用理会他,他向来都是毛手毛脚的。那个假书生。”
……
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进文书的脑中,让他感到压抑又痛苦。此刻,他觉得自己身处黑暗,找不到一丝光亮。
喻文书捂住耳朵,大声咆哮:“别说了,我不想听。”
微生脸色巨变:“文书,怎么了?”
文书被微生的这句关怀拉回现实,他摇头:“没事,我该走了。”说完,他就向上走去。再一次,将微生抛弃。
他走了一小会儿,又立刻跑回那棵树下:“他还是走了。”他低头呢喃,有些失神。连个背影都不留。
文书转身。“五成”,熟悉的声音传来,喻文书向前看,见微生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
方才微生离开后,就在自己轻功的加持下飞到文书身后不远的地方,观察文书的状态。一来,是因为他不放心文书;二来,他也想知道文书是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自己。
他说的五成,文书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弄明白自己对微生到底是何种情谊,便不作回应。
喻文书:“你以后,别再做那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了。”
微生颔首,代表他有在认真听文书讲话。至于他会不会改正,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文书,我走了。”
他知道喻文书不会回应自己,便转过身去,一步步地往前走,直到与雾气融为一体。
喻文书直到微生的背影没去,才敢抬头看他一眼。可这一眼,终究是来得迟了。
他找到小藏的时候,小藏正坐在与他们上来时对面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文书看着她寂寥的身影,急忙走上前去:“小藏,对不住,我方才将你弄丢了。”
小藏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欣喜不已:“公子,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眼瞎还乱跑,这才给公子添了麻烦。”
喻文书见她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心里百感交集:“小藏,不是你的错。一点儿也不麻烦。你愿意陪着我,就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这句话一点也不假。自从那个人走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能听见那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喻文书明白,这是他幻听了。那段日子,他时常在想,若是有一个陪着自己,该有多好。
幸好,他遇到了小藏。这个姑娘,到底有多好,还待自己去发现。
小藏:“公子没事就好。走吧,再不走,等到这雾气一重,今天就走不出去了。”
两人一起下山,一路上聊了很多。小藏问起文书方才去干什么了,文书耐心回复着,唯独隐瞒了一件事。
白首树上,“祝文书诸事顺遂”的牌子旁多了一块写有“愿微生四季康乐”的牌子。那字迹同样遒劲有力,但异常工整。能看出写字的人,一定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两块牌子出自不同的人之手,都是在最显眼的地方。写这两块牌子的人都没求姻缘,字里行间所透露的,都是对一人的美好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