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白参半的棋子
他们犹豫再三,还是将门打开。
“并非我们有意怠慢,只是人心险恶。几位施主请随我来。”那个叫作怀辛的和尚带路,无虚则继续留在那里看门。
药房里。
微生随芥躺在床上,精通医学的来善大师摸了一下他的脉搏,神情自若,命几人出去。
怀辛:“两位施主,怀辛还有要事,便先离开了。”
喻文书:“有劳了。”
庭院只有微生和喻文书。
微生:“别担心,我哥并无大碍。”
喻文书:“我没担心,方才我也看见了,随芥哥哥受的只是轻伤,要不了几天就会好。你之所以愿意和两位师傅耗那么久,也和随芥哥哥未受重伤有关吧?”
虽是在问微生,语气却是十分笃定,就好像他坚信事实如此。
微生挑一下眉:“文书果然聪明。”
他虽然是初次在江湖上行走,没有微生经验老道,更不如他聪明,但这些常识他还是懂的。加之他看过不少书,怎么可能连判断一人是否受重伤的能力都没有。
微生低头,闷声笑起来。那声音很低沉,听得出来,他在刻意忍耐。
“嘎”,那扇门开了。
两人走到大师面前。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贫僧叫作来善,里面的随芥施主已无大碍,请两位随我进去。”
“在下喻文书,多谢大师的相助。”
“在下微生岑源,也多谢大师救我哥哥。”
来善大师右手举于胸前,虔诚的回着。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两位施主不必客气。”
语毕,便作了一个请的动作,引着他们进房。
微生随芥坐在床上,气色不错,不像受伤的人。看见大师进来,他拱手以示敬意。
大师回了一礼,给三人各自倒了一杯茶,递给三人,言道。
“随芥施主虽然没有受重伤,可胸口遭到的攻击也不容忽视。贫僧认为,施主最好少下床走动,静养为宜。贫僧会每日过来查看施主的状况。想必不出三日,施主便可恢复。”
微生随芥连忙回着:“有劳大师费心了,大师的大恩大德,随芥将永远铭记。”
来善大师友好的点着头,便出去了。
喻文书:“随芥哥哥,对不住,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他笑着,丝毫不怪罪于他:“哪能怪你,要怪就怪阿招,不早点使出这一招。”
微生岑源:“是啊,都怪我。那些人的目标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们也不会被卷进来。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文书又怎么能责怪自己。”
微生随芥:“就是,都怪你。”那语气,半是责备,半是开玩笑,还透露着委屈,像是一个受欺负的小孩。
这是喻文书没在他身上看见过的一面。
那两人又开始斗嘴。
喻文书悄然离去。
天空黑漆漆的,只有少许的星星挂在天边。他站在黑夜里,望着这片黑暗,寻找光明。
“睹月思人,想家了?”
微生站在他身边,和自己隔着半步距离。喻文书向他看去,见那人遥望月亮,神色柔和。
喻文书:“嗯,那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家里人是否安好。”
微生:“一切如初。”
他祝愿道。喻文书心里也没那么难过了。比起微生,他好像要矫情得多,总是患得患失。
喻文书:“谢你吉言。不过,你难道就不思念家人吗?”
微生收回目光:“家人就在我身边,用不着思念。”
也是,随芥哥哥就陪在微生身边。虽然这两人喜欢贬低对方,对彼此的关怀,也是真心实意的。
喻文书:“这个时候,你不应该陪在随芥哥哥身边吗?”来这里,还是不太妥当。人在脆弱的时候,往往需要有一人相伴。即便这人什么也不说,那也会给人带来慰藉。
“哎”,微生叹道,鬓角的头发,被风吹乱:“实不相瞒,我方才,就是被我哥赶出来的。”如今回去,不得给他气个半死。
“你又干什么了?周不住。”
听到周不住这个称谓,微生捧腹大笑:“你还记着呢。”
他当时,也不过是随意取了个名,却被文书记到如今。
“这才过去几天,我还不至于忘记。”况且,这个名字简单好记,要忘记,才更加困难。
微生也不继续说这件事,转而回答他的话:
半刻钟前。
“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把精力耗在我身上。”微生漫不经心的道。虽然,他流浪在外,可家里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自己的这位哥哥,整日为了家里的事,那可是忙得焦头烂额。不仅如此,还将家里的父母照顾得服服帖帖。
家里的大小事务,他都是亲力亲为,不想家中的基业,毁在他手上。
“一派胡言,我可没时间管你。”他表里不一。微生离家的这些年,他一直在加派人手,在各地寻找他的下落。后来,他知晓微生将欺诈师的名号打响,心里才安稳些。
“最好是这样。”微生找了把椅子,坐在他边上:“我是怕有些人,嘴上说着对我不管不顾,那暗地里,又为了我死去活来的。”
“我没有。”他被说中心事,顿时不想承认。
“我没说你有。”微生看着他矢口否认,心里乐开了花:“我说的是有些人,你心虚什么。”
“我没心虚,我只是见不得别人冤枉我。”他听不得煽情的话。他这个人,喜欢在背后默默付出,不求别人知晓。
“好了,是我信口开河。”微生见他急了,便作出让步。
“哥,你今年,也二十有三了。”
“你看,你这都不记得。”他辩驳着:“去年二十三。”
“哦,二十四了。”微生诚然知晓他的岁数,只是想气一下他:“我听说,爹给你找了秀外内中的姑娘,你当真不考虑一下?”
“不要。”他一口否决。
“为何?”
“不合适。”
“真的?”
……
两人唇枪舌战了一番,微生随芥见自己落了下风,便将人‘请’了出去。
喻文书:“好一张利嘴。”他说的是微生。
“哈哈……”,微生笑得像个偷奸耍滑的小人。
“只要你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在别人耳边喋喋不休,那人便会被吓得哑口无言。”他像在放鞭炮一样,一下子吐出那么多话。
“这不就是不讲道理式吵架吗,你倒是会给自己面子。”
“可我还是赢了。”
喻文书:“……”我果然,还是说不过你。
最终,两人是一前一后离开的。
先走的人没回头,后走的人等到前面那人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后才跟过去。
他们之间,向前一步是远离,退后一步是疏离。
进退两难。
“铛、铛、铛”寺里的晨钟敲响黎明。
这天,微生起的很早。
他倚靠着一棵菩提树,看寺里的一个小和尚敲钟。一下又一下,那和尚似乎不觉得疲惫,也习惯了这种乏味的生活。
他在远处观望一小会儿,“勤劳的小和尚。”说着,便离开树,向湖边走去。
远远看见一个大师在垂钓,那大师前面还有一盘棋,是盘残局。
“钓鱼?出家人可不能吃荤食,大师这样可不合规矩。”
他自顾自地走到大师对面的石凳坐下。
大师放下鱼竿:“施主误会了,我钓了鱼,又会将其放入湖中,并不打算以此为食。”
“钓了放,放了又钓,钓了又放。大师还真是锲而不舍。”
大师收好鱼竿,与微生对立而坐:“施主善言。”
微生从棋奁中拿出一枚黑子:“大师,要不与在下对弈一局。”
大师去收棋盘上的棋子,打算喻微生对局。微生阻挠道:“不必,就用这残局来定胜负。”
大师收手,也从自己眼前的棋奁里取出一枚白子:“施主,你先。”
微生将棋子落下,大师紧随其后。
双方轮流落子,各不相让。
一子定乾坤。
微生看着棋面:“看来,是在下的棋艺不够高超。输给大师,在下心服口服。”
大师同样看着棋面,谦虚道:“施主过于自谦,此局本就对你不利。从你落子开始,就已注定你会输给我。若是重来一局,施主就未必会输了。”
微生将黑棋收回棋奁:“大师英明,这都看得出来。”
他棋艺确实不差。他苦练棋艺多年,都是为了有一天打败那个人。
那大师将白子也收回棋奁,只拿了一颗在手上:“施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是啊,不知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施主不妨说与我听。”
微生:“是这样的,我想知道我未来的姻缘。”
大师将右手食指划过石桌,滴一滴血在一枚白子上,将白子用手捂上,闭上眼,嘴里念叨着一些什么话。听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大致是卜卦的话语。
等到他将手移开时,那白子变得黑白相间,且是黑白参半,着实让微生开了眼。
他原本以为,那枚棋子,再这么也只能是白色或者红色。
大师睁眼,微生立即问道:“这是何意?”
大师神色没有丝毫波动:“那要看施主如何看待了。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不可轻易下定论。”
“这样我就放心了,至少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说着,站起身道了谢,便向寮房走去。
身后的大师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叫住他。但看着他渐行渐远,他最终放下手,摇着头:“但愿如此。”
微生随芥的寮房里。
“阿芥,这就不行了。那天还说什么‘要护我周全、不放心我闯荡江湖’。原来,都是骗我的。”微生叹息,哀怨微生随芥要留在这里休养几日。
“死阿招,又误会我。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追上你们,你在瞎想些什么。”微生随芥反驳着。他的弟弟这么能折腾,还会对他的行为进行没必要的揣测。
喻文书:“微生,别闹。”
微生只得妥协:“不过,哥,你留在这里确定不是为了出家?”
听见这人又在说胡话,微生随芥向他一拳打过去,阿招闭着眼就躲开了:“好了,你快走,少在这里膈应我。”
“好好好,我走。”阿招打了微生随芥一下,又在他的怒视下跑出房门。
“这孩子,真是。”
喻文书轻笑:“随芥哥哥有话对我说?”
他看向文书,俨然已经换了一副神情:“文书,我知道你是一个靠谱的人,与阿招同行,想必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我还是麻烦你管束他,别让他惹是生非。”
这一路上,他其实有时候会被微生气到,但倒是不至于委屈。
喻文书:“不委屈,微生是一个有分寸的人,随芥哥哥放心。”
两人聊了很久。
喻文书走出房门,与微生一起,踏上前往不归山的路。
“微生,你有一个好哥哥。”
微生摘下一片树叶:“是吗?”他的语气中有些不确定。他们两兄弟打闹才是常态,文书便只当个玩笑话听听,并没有放在心上。
到处都是孩子在田野里嬉戏打闹,两人在路上走着,心情愉悦。
这时候,微生突然停下来,看着喻文书的脑袋。
“点点猫。”
喻文书也驻足,不解皱眉。
“你说什么,什么点,点点猫,那是什么?”
微生指了一下他的脑袋。
“别动,在你头上。”
“微生,你莫不是又在骗我?”
“怎么可能。”
“绝对是这样,不然你笑什么?”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喻文书察觉到自己的头上有东西在动,然后那东西飞了起来,飞过自己的头顶。
他抬头,只看见一只蜻蜓飞过,最后停留在一朵花上。
喻文书:“我就说吧!微生你又戏弄我。那是一只蜻蜓嘛,哪是什么点点猫。”
微生直接大笑出来,吓跑一群小孩。
半晌,他止住笑,正色道。
“文书,这你就误会我了。在我们那边,蜻蜓也叫作‘点点猫’,这绝对不假。难道在你的家乡,蜻蜓没有别称吗?”
听见他这么一说,喻文书记起。在他的家乡,蜻蜓被称为,
点点猫。
对,就是这个称呼。
小时候,他还抓住一只蜻蜓,给妹妹:“佳年你看,这是点点猫。”
那时候,佳年开心极了。她紧紧抓住蜻蜓的翅膀:“点,点点,点点猫猫。”
她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点点猫”三个字,一激动,还失手将蜻蜓捏死。
“呜啊啊啊……”
喻文书拍了一下佳年的头:“没事,明天哥哥给你抓一只大的来。”
佳年便不再哭闹。
他还记得,翌日,破晓之时。他就守在田埂边,抓了一只蜻蜓给妹妹。
不过后来,科举和说书占据了他的时间,加上四次科举落榜,他便逐渐忘记那段日子。
多久了呢?向那样繁忙的岁月过了多久了呢?
那些经历的坎坷早就把他变成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幼小时的欢喜也早就被磨干净。
到头来,他一无所有。本想借秀才之名,去谋个一官半职,借此光耀门楣。可谁承想,那些官职,早就被一些官员用来谋了私利。要想当官,要么得先去贿赂一些身居高位的人,要么,就乡试中榜。他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傲骨,哪能行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于是,他只能一次次的踏上科考之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最终,他都麻木了,还跌入一个深渊,不得出头。
微生在揣摩人的内心方面绝对是个高手,他凭喻文书的神情便大致猜到这人在想什么。
他咳嗽一下,引起喻文书的注意。喻文书想起微生问自己的问题,便回复道:“在我们那里,蜻蜓也被称为‘点点猫’。”
他伸手,抓住一只蜻蜓,感受它在自己手里拼命想要挣脱时的那份决心。这份渴望太过强烈,喻文书便将它归还给天空。
微生:“文书,这是想到过去那些不美好的事了?”
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很肯定。
喻文书答非所问。
“微生,如果你四次落榜,你会作何感想?会变得焦虑不安吗?会感叹世事不公吗?”
微生潇洒的摇着头,也答非所问。
“文书,难道念书是为了夺榜吗?”
喻文书愣住,他自语:“念书不是为了夺榜吗?那为什么我落榜后会觉得不甘呢?”
微生噗呲一笑:“当然不是,念书的最终目的应该是让自己更有才情,而并非获取什么功名。”他所遭受的磨难,不比喻文书少。
他也有哪怕是死,也战胜不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