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隐秀才四落榜
喻文书走着走着,天渐渐暗了。
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一抹亮色。他的目光便停留在那抹亮色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似乎是在自嘲:“你也是想嘲我吗?也罢,我这个人,身上也没有值得欣赏的地方。”
说着,他便从昙花边走了过去,没有丝毫留恋。
他走了三天,不眠不休。从一个活泼的少年郎变成一个疲惫的行人。在离家最近的林子中,他看见家的方向升起了炊烟,飘到风里,到天空上,最后消散不见。
年少的人总想要有一番大作为,若是没有做到,便会觉得无颜面对家中父母;而家中父母偏爱自己的子女,往往并不在于子女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他们所求,不过是子女平安喜乐而已。
“我又有什么脸回家呢?我不过是个无能的落魄秀才。我若是现在回家,怕是又会让父母失望了,更会被村里人耻笑。若是村里人只耻笑我一人倒也罢了,可他们还……”
他觉得眼睛有一些刺痛,于是便微微挣扎了一下。
“文书,你醒了。”喻为期低沉地说,仔细听不难发现,这声音中竟有些颤抖。
“哥哥,还好你没事。”这是那个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妹妹喻佳年所言。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感到一阵安心,继而睁开双眼,缓慢地从床上坐起。
尚浮萍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满脸憔悴。见到他醒来,便抹去泪水,代之一笑。
他锤几下脑袋,又扶额问:“爹、娘,妹妹,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会在床上?我记得我不是在林子吗?”
尚浮萍抓住他的手,他往两人交叠的手上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集中精力听母亲讲话。
她尽量用自己平常的声音说着:“文书,你知道吗,你睡了一天。前天你爹去森林捡拾柴火,发现有个人躺在地上。于是他上前拨开他的头发,发现是你,便丟下背篓赶快背你去村大夫家,幸好大夫只是说你劳累过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喻文书:“我落榜了。”
他没有隐瞒,足够坦白。几乎是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光听声音,让人不仅有些怀疑他对于这件事是不是毫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表面上的这种不在乎,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或许别人看不出他的哀伤,但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看重这次乡试,又为此次院试苦熬过多少本早睡的夜。他半遮住脸,没有打算再说什么。
喻为期把他覆在脸上的手拿下,扬眉道。
“那又有何妨。你是我们村唯一的秀才,又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说书人,这已经够我们吹嘘一辈子的了。我们怎么会因你此次乡试落榜而嫌弃、轻视你。今后不论你如何失败,都别低头。”
喻为期说这话时诚恳之极,让人很难不去相信他所说的话。其实在过往的年岁里,自己的父亲更多的时候是教导自己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要从那件事中得到什么。这样的喻为期,还是自打自己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
一旁的两人附和着他,对他的话深表赞同。
这就是一家人吗,果然有时候是自己太在意得失,心思狭隘了。喻文书在心里默哀。
喻佳年到厨房抬了一碗稀饭给他。他一向不浪费粮食,很快就吃完了饭。
然后他擦过嘴,转头对三人言。
“爹、娘,妹妹,我想休息了。”
三人识相的离开这间屋子,给他独处空间。
是夜,四人各自怀着心思入睡。
旦日。
初心不改,说的就是喻文书这样的人。他一大早就下榻。
“爹、娘,妹妹,我想继续参加乡试,哪怕不能中举,我也愿再次尝试。”
怎么可以不去再试一次。
喻为期知道他虽然性子和善,可对于有些事也是断然不会退让的。他平淡地回复。
“既然是你本愿,那去便是。”
……
三年后。
喻文书来到乡试考场,更加淡然,又一次落榜。
……
又是几度春秋后。这年,喻文书年方二十。
乡试落榜。
四次,纵然一个人多么有坚定,也该放弃了。
这时候的他认为往后不会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叫人绝望了,直到他遇见一个欺诈师,尝尽人间疾苦,回望往事才懂得,现在自己所受的苦,不值一提。
路还长。
回到云隐村。
“啧啧啧,这不是那个四次乡试都没中举的喻秀才吗?”
“真以为自己能考中,少痴心妄想了。”
“要我说,还不如回去放牛。”
“就是,真当自己是天之骄子了。有些人,就是不清楚自己的地位。”
“说得不错,一块朽木,是不可雕的。”
……
各种刺耳的话传入耳中,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莫大的怀疑。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朽木不可雕也”这个词。
这些刻薄的话给他造成的影响是深夜惊醒,也会感觉这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扰得自己不得安宁。
多久了呢,还有多久呢,这样的夜。
从此以后,他时常闭门不出,也不怎么去得间茶楼说书了。
他有时坐在院子里,看庭前飘散的落叶。
父母和妹妹来找他谈心,他总是漫不经心的。
“哥哥,陪我去摘果子,好不好?”
“我早就吃过饭了,现在不饿。”
“文书,快往旁边让一让,牛过来了”
只见喻文书把凳子搬到牛前面来,像是在与牛叫板。
“吼哦哦哦……”
家里的牛嘴巴大张,上下牙齿之间口水拉成了丝。
说时迟那时快,那牛挣脱了绳子的束缚,猛地向他拱去。他闭上双眼,只因他打从心里就觉得自己躲不过,那就听天由命。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哼。”
睁开眼时,只见爹用后背挡在了自己的前面,承受着牛的攻击。
一时间,他分不清浑的是牛还是自己。或者,两者都有。
回过神来,爹已经面不改色地把牛牵进了牛圈。若不是爹的粗布衣服上渗出血,他不会发现爹有多么痛苦。
他扶着爹进屋,跑到大夫那里去买药回来煎给爹喝。
他虽然不怎么出门,可他知道,在村民的眼里,自己是个废物,还自以为是。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朽木。
所过之处,他都觉得有人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很多时候,他听见背后有人嘲讽自己,于是猛然转身,看见的只是一条没有人的路。严重的时候,他会因一阵风回头。风中传来别人对自己的讥讽。他如是想着。
后来,他开始躲避风。
不知是被谁看见过,村里人又说他是个疯子。
曾几何时,人心变得如此险恶。在自己中秀才的日子里,村民隔三岔五地往自己家里送东西,如今,村民躲避自己,像是在躲避猛兽。
可悲呵。
春节到。
他早在前几天就去了集市买了三幅春联,打算两幅贴在门前,另外一幅贴在猪圈。
夫妻俩寻思着,放任他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必须得给他找了一点事做,助他脱离绝望的深渊。
其实他落榜四次以后,夫妻俩对他更加好了。望子成龙,并不是要求自己的儿子必须“成龙”。它想表达的是一份美好的祝愿,而不是成为套在儿子颈上的枷锁。
喻为期劈着柴,“文书,你贴一下春联。”
喻文书:“嗯”。
他拿着春联开始帖,上手很快。
一家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画面美好而安谧。
一阵声音打破了这份美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真害怕这人一下子笑岔气过去。
一家人抬头来看,来人身材高大,驼背,长相粗犷,嘴角有几颗痣。
加之这人言语粗俗,是本村出了名的沈栏。
沈栏沈栏,口无遮拦。
这便是村里的人眼中的他。
而偏偏他这人目中无人,还自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他总是在赞扬自己之时不忘对他人先羞辱一番,故而村里的人大多都被他得罪了个遍。更有甚者,见着他,直接绕道而行,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牵连。
沈栏的笑容足够刻薄,他一个人笑了好半天才停下,继而指着喻文书。
“喻秀才,我以前觉得你没中举是因为运气不好,现在看来,凭你的才能,要真是中了举才是见鬼,呵!”
听见这话,首先站不住的是喻佳年。她挽起衣袖,往沈栏的方向冲去,在半道被人抓住衣袖。
喻佳年回过头,看见喻文书正抓住自己,她使劲挣脱,喻文书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
喻佳年:“哥,你别拦我,看我不去撕烂他的嘴。”
也许正是因为沈栏哂笑的是自己,而非在场的亲人,他就显得冷静得多。甚至用自己空闲的手轻揉喻佳年的头,示意她别冲动。
毕竟自己妹妹的脾气他了解,若是真的惹急了这丫头,倒霉的就是沈栏了。
喻佳年安定下来,没有再向前冲。对于哥哥的话,她向来听从。
喻为期扔下斧头,盯着沈栏。
“你怎么说话呢,我儿再怎么不济他也是咱们村唯一的秀才。你这人,大字不识几个,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说我儿没有才能。”
他的这番话显然惹恼了沈栏。
“哼,老子是没读过书,可再这么样我也不会把‘圆头大耳不计天下事早日胖胖;膘肥体壮难得坦荡心富贵连连(横批:六畜兴旺)’贴在正门前。狗都知道这副对联应该贴在猪圈,可我们村唯一的秀才,学问最高的人就是不知道呢!”
闻言,所有人皆往后看。
果然,正门前确实贴着沈栏所说的对联。
又闹笑话了,喻文书松开喻佳年的衣袖,垂下眼眸,这事,错在自己。
沈栏自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更加肆无忌惮。
“我呸,呆子一个。以前还以为你会当什么大官呢,真是瞎了眼才会讨好你。”
他当然记得,在自己考中秀才的那些日头里,沈栏总是给自己家送一些小物品,还经常请自己去他家吃饭。
世态炎凉。
沈栏说着还朝他吐口唾沫。
“啊,谁打老子。”
沈栏被东西砸到,这种力道,只有强健都男子才能使出。他抱着头观察四周,发现自己脚下多了一把扫帚。
喻为期:“滚。”
这话显然是对沈栏说的,
沈栏受了辱,怒火中烧,抬头,正打算骂些什么。刚好看见那一家人站在一起,全部都用一种看笑话的表情看着他。沈栏有所感觉,若是自己再骂一句,定然是自讨苦吃。
因此,在喻家人不屑的目光下,沈栏转身,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这件事,在某人的添油加醋之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全村皆知。
喻为期赶快撕掉这幅春联,这件事情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河畔。
喻文书走着,看见一群孩子在打闹。或许是因为这些孩子平时见到他都会叫他一声“文书哥哥”,喻文书便认为这群孩子纯良,走上前准备和他们打个招呼。
“你真蠢,和把‘圆头大耳’贴在正门的那个呆子一样蠢,这你都躲不过。哈哈哈哈,我不和你玩了。”一个张扬的小孩说。
“我哪有他那么蠢,不要拿我和他比较。那个傻子,读了那么多年书,呆愣愣的。”那个被骂蠢的男孩立刻反驳道。
还没完,紧接着那小孩用手指虚掩着下巴,瞪着眼。
“你们说,该不会,其实那个呆子是不是靠耍小手段才能考中秀才的?”
几个稚子在那里议论。
“肯定是嘛,‘圆头大耳’都能贴在大门上。”
“就是。”
“脸都丢到隔壁村了,是我,我就去死。”
稚子的话最纯粹,也最伤人。
她顿在原地。
或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当孩子们看见自己口中的“呆子”就站在自己的旁边不到三步的地方时,话锋一转。
“啊,你说什么?大声点。”那个张扬的男孩把手放在耳朵边,表情十分迷惑。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你听见了吗?”一个瘦弱的男孩把嘴巴凑近那个张扬的男孩的耳朵旁。
其余几个孩子也在那边接过话。
太虚假了,这几个孩子手忙脚乱,模样滑稽。四个孩子,明明在说话,眼神却一直往他这边瞟。
方才,他见过这几个孩子最本真的样子,此刻,又怎么能被他们的小把戏蒙骗呢。
他嗤笑一声。
张扬的男孩向他走来,恭敬的叫了一声“文书哥哥。”
其余几个孩子也上前打过招呼,喻文书一一回应。
一人试探着问:“文书哥哥,你来多久了?”
他眺望了一下远方的夕阳,语气平淡。
“刚过来。”
那小孩继续问:“哥哥刚才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吗?”
喻文书:“听见你们在问什么时候回家吃饭,仅此而已。”
几个孩子顿时放宽了心。
这种时候,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又和几个孩子聊一小会儿,便回家了。
临走之前,他不忘提醒几个孩子早点回家。
他其实是有些失落的,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把这几个孩子送回家再走。
但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也不想要。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回头想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感动的只有自己。
蠢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