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问心
相遇不易,分离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见过荆珊之后,荆宵就走了,走得十分突然。
在那之后,孟寒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天,不吃也不睡,白日里就到荆宵墓前枯坐,夜间怕吓着人就回到屋里守着他为数不多的遗物发呆。
若是肉体凡胎,只怕早就不行了,孟寒有时甚至都痛恨自己这非人的身躯,死都不是件易事,否则他很快就能随荆宵去了。
这头的孟寒整日里如行尸走肉一般,那头的季竹知自偷窥观尘镜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便一直留了一只眼关注着孟寒等人。
于是,前几日知道这个消息、又见孟寒状态不好后,他便特地跟天帝求了情,暂停禁闭,赶来看这个人。
他隔着纸窗户看见,孟寒呆呆坐在床前的地上,目光呆滞不知道在看哪里,一言不发的倒像个提线木偶。
季竹知从未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孟石头,说明身份后,问道:“他这几日一直是这样吗?”
南柯点点头:“是啊,叫他也不理人,跟他说话也不回答,就像是聋了或是哑了一般。”
南柯回忆起荆宵下葬那日,依照的是荆国旧俗。
听闻在荆国,逝者入土前,他的亲人们得肝肠寸断地哭上一场、再用力喊一喊他的名字,以示哀思。
而荆宵亲人早已死绝,细算起来,他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只有孟寒一个了,这事儿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孟寒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南柯道:“孟寒,你得喊他,让他听见啊……”
孟寒默不作声,南柯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次。
那人沉默了半晌,却突然低声道:“我喊了,他不答应我……”
“他不应我……”
“也不理我啊……”
他一直重复这一句,自始至终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听得南柯几欲落泪,甚至连一向迟钝的巨阙都一阵阵泛起心酸。
季竹知叹了口气:“这些时日,多谢你们照顾他了。”
“无碍,说起来,如今这局面多少与我有些关系,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南柯道,“更何况,相处这么久,我们也早把他当朋友了……”
“对。”巨阙在一边附和。
季竹知担心着孟寒,也不再多言,只道:“那我进去看看他。”
“好,你快去快去……”南柯求之不得。
“嗯。”来人微微颔首。
季竹知推门而入的时候,孟寒被窗外的月光晃了眼,不舒服地抬起手挡住,不愿去看。
直到被叫了名字,他才缓缓放下手,似乎努力了半天才分辨出来者何人。
“竹知,你,来了?”他十分憔悴,声音也很小。
“嗯。”季竹知淡淡应道。
孟寒也没起身,只随手一指身后的几条小木凳,有气无力道:“屋子里太乱了,你就随便坐吧。”
“孟石头,孟半仙。”季竹知倒是没坐,只皱着眉看他,“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啊?”
“啊?”孟寒仍是一脸呆滞的样子,像是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什么?什么样子?”
季竹知指了指他下颌已经冒出头的青茬,又指了指他皱巴巴的衣角,和显然好几天没打理的头发。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半分能迷倒天庭大半女仙英俊的模样?”季竹知对他一如既往的毒舌,“只怕你现在随便往哪条街边一坐,路过的小孩儿都得扔给你两枚铜板。”
季竹知说了一连串,孟寒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痴痴地笑了一笑,没像往常一样针锋对麦芒地非与其争个输赢。
“哎。”季竹知无奈,拍拍屁股与他一起席地而坐,“你到底怎么了啊?”
荆宵与孟寒私交甚笃季竹知大约是知道的,毕竟救荆宵的丹药,还是孟寒托他去偷的,就连后来那寻到南柯灵力踪迹的观尘镜,也是他陪孟寒去看的。
但人都说孟寒此人不通情欲、不知世故,是以,季竹知对其因为一个相识仅一年有余的人颓靡至此的事,始终有些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孟寒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整整齐齐的床重复道,“竹知,我不知道……”
这人此刻看上去竟有些痴傻,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季竹知没再追问,却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壶酒放到地上,孟寒看了一眼,自顾自倒了一满杯。
“我只知道,我这里疼。”孟寒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很疼很疼……”
“是荆宵教我的,什么叫爱。”一杯清酒,终于让孟寒打开了话匣子,“我原先觉得他是爱我的,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就像我也爱他那样……”
“可我后来又觉得,他好像更爱他的子民,不然他也不会一直想着躲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然后想用一死破局,却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他应该更爱他的妹妹吧。你知道吗,他其实早就不行了,强撑到最后,就是为了去看那小姑娘一眼,就是为了把她托付给我……”
孟寒闭了闭眼,才又开口:“他了却了所有牵挂,然后就潇潇洒洒地离开了,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我……”
一滴泪爬上了孟寒的脸庞,又被他抹去。
“竹知,我不是块儿石头吗?”他摸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问,“这里,为什么会这么疼啊……”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七零八碎的听了一些,再联想此前发生的种种,季竹知大约明白了七八分,默默给他续了杯酒。
“因为你从前只是块石头,现在却基本可以算个人了……”
这话听着像骂人的,孟寒此刻却听不明白:“为什么?”
季竹知只答:“都说你还有个劫没渡,我原先一直以为以你的人品,至少得是三十二道天雷、七十二道地火吧。”
此情此景,也唯有此人还能损他两句。
这倒是让孟寒脸上露出了一丁点儿悲伤和麻木以外的表情:“啊?那我真是人品坏透了……”
季竹知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想到应在此处了……”
孟寒后知后觉:“应什么?劫吗?”
“嗯。”
季竹知心道,是劫,而且是情劫,比天雷地火还难渡的那种。
他叹息一声:“孟石头,据我所知,荆家兄妹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孟寒有些骄傲,又有些悲伤:“嗯,是啊。”
“按你说的,荆宵他爱他的子民、爱他的妹妹,也爱你。”季竹知问,“但这三种爱是不一样的,也是不能比较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孟寒低垂着眼,“我就是想再多一些,就是觉得我在他心里或许没有那么重要。”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
季竹知没安慰他,顿了顿又道:“你说,他为国赴死,却没有告诉你、没有顾及你的感受,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早知道他的打算,结局会是怎样?”
孟寒想象了一下:“会带他走,不管不顾地,带他走。”
“然后让他眼看大战再次爆发,看自己仅存的国人一一死去,然后不断自责,最终与你同居而离心?”
“有情人终成怨侣,这会是他要的么?又是你要的么?”季竹知说,“或许他不告诉你,只是因为最无法面对你呢?只是突然害怕了,没能考虑得那么周全罢了……”
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问得孟寒哑口无言。
他茫然地看着季竹知,听他继续说下去:“你说他强撑着病体,只是为了见他妹妹一面,这个愿望一旦满足,他便撒手人寰、不要你了,对么?”
孟寒睫毛煽动,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听上去满是委屈。
“可若是只是如此,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难道一次都没清醒过?难道一次去看荆珊的机会都没有么?难道非得你在,才能去看么?”
整日里沉浸于悲伤与自我怀疑中,这些事倒是孟寒从没有想到过的,他紧盯着自己的好友,内心狂跳,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说出那个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答案:“他,是在等我么……”
“对,他想见的人肯定有荆珊,但他在等的人却一直都是你。”
“你爱不爱他,我看得出来。”季竹知说,“在我看来他一样。但事实到底是怎样的、他到底爱不爱你,孟寒,你得问你自己。”
“我自己?”孟寒茫然,“怎么问?”
季竹知反问:“你说,他没给你留下只言片语?”
“嗯。”孟寒回想,“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着我给他做阳春面……”
“不是这样的,石头。”季竹知说,“都说雁过留痕,内心真正所想的话或许不会宣之于口,但总归会留有踪迹可循的。”
“踪迹?”孟寒立马问,“在哪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们一起经历的种种,只有你知道、只有你记得啊。”
说话间,季竹知已经收起了酒:“所以他爱不爱你,也只能由你自己去听去看去感受,最后的答案,也只能问你自己。”
问你自己的心。
“问,我自己……”孟寒茫然地重复着。
“我知道了!”他突然跳起来,扑向荆宵留下的物件,着急的翻找着些什么。
季竹知没追问,站起身来,看着他狗刨一般翻乱了原本整整齐齐的一堆东西:
衣裳、鞋袜、茶杯、饭碗、用旧了的毛笔、写坏了的字帖,甚至还有两粒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扣子……
很快,孟寒找到了他的目标——当初给荆宵的留影球。
他抱着这个小球,双手颤抖得不像话,想哭哭不出来,想笑更笑不下去,整个人宛若疯魔。
季竹知盯着他看了片刻,却选择转身出去,把这个孟寒陪伴荆宵度过了最后时光的小房间,留给孟寒自己。
把荆宵在人世间最后的音容笑貌,也留给孟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