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问心（二）
昏暗的房间里，孟寒哆嗦着手，将留影球中记录的影像投放于虚空。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大片绚丽的晚霞、好似要把整个天空燃烧起来，他觉得甚是眼熟，回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他自己那枚留影球里也有同样的景象。
孟寒浑噩太久、此刻精神难以集中，盯着看了好久才想起，这是当初在石头山上，他们一起看的那场落日么？
然而与他专心记录震撼人心的风景的内容略有不同，荆宵的留影球里，焦点更多的集中在一个聚精会神看着风景的少年上。
是，孟寒自己。
影像里的人毫无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风景，影像外的人却怔愣了许久，才继续往后看，结果看见的全都是他自己：
马叔客栈里有说有笑的他，温泉池里脸色通红的他，狭窄马车里满眼期待的他，老鬼山上气急败坏的他，以及回京后垂头丧气的他……
吃饭时的他，睡觉时的他，发呆时的他，开心的不开心的，高兴的不高兴的，或站或卧，或行或立，无一不是他……
孟寒看得一脸呆滞，直到觉得鼻头发酸，努力吸气的间隙，才茫然想到：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记录的这些啊？为什么自己毫无察觉？
“小宵，你是真的怕犯病时会忘了我，才会记录下这么多的么？”孟寒看着那些熟悉画面，却是不熟悉的角度，痴痴地问。
可惜，除了“啪”一声骤然炸开的烛火，无再旁人应他。
孟寒深吸一口气，直到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才接着看下去。
不出意外，看见的依旧是睡了的自己。
孟寒仔细辨别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不难认出来，那是囚禁了荆宵三年有余的揽月殿、亦是自己与荆宵最初相识的揽月殿。
孟寒见状疑惑了片刻，自己分明是在石头山上才给了荆宵一个留影球，他又如何能记录下揽月殿的情景？
然而这一回不同于前面几段的沉默，荆宵开口说了话：“小石头，你这个留影球我喜欢极了，只是不知能不能带去转世投胎？”
那一贯温柔的声音不似往昔清澈，带有略微的沙哑质感，像是从初春的微风变成了秋日的白霜。
孟寒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不是自己初到揽月殿时见到的荆宵，是被梁阑秋手下带回去后病怏怏的荆宵。
“若是能的话，就太好了。”那病怏怏的人如是说道。
“只要能带着这小东西，哪怕是要我喝三大碗的孟婆汤，我也是不怕的！因为只要能看见这个小球，我一定就能想起你来了。”
荆宵一脸笃定的说：“这样的话，就算是转世投胎了，我也能记得你，然后来寻你的。”
为什么今生尚未过完，便着急许诺下一世呢？为什么要转世投胎后才来寻自己呢？是因为他早知道这辈子已经不能在一起了么？
所以，这段话是记录于他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之后吗？
孟寒的心又钝钝的痛了一下，痛得他难以呼吸。
原来，这人记录了这么多自己的各种样子，竟不是因为害怕这辈子会忘记自己，而是为了下辈子能更快地到自己么？
是啊，孟寒想起来，他与自己重逢时便说过的。
“但我失忆之时，也没有忘了你。”
“小石头，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荆宵说到这儿画面突然静止下来、一动不动的，也没了声响。
孟寒以为是留影球坏了，急躁的伸出手重重拍了好几下，却依旧没什么反应，急得他原地打转，不知所措。
直到许久后，一脸颓然的孟寒才又听见对方带上了悲伤的声音。
原来，不是留影球坏了，是荆宵在呆呆地凝视孟寒，是他停顿了下来。
“但是我想，即便没有留影球，我大约也能记得你的。”
那人不无悲哀的说：“只是不知道，到那时我若是变了模样，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了……”
“我们会不会如同巨阙和南柯那般，对面不相识，唯留遗憾……”
孟寒听到这儿，内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不，能的！我怎么会忘了你？我一定能认出你的！”
可惜这回，留影球里的荆宵听不见。
画面中出现一只瘦长、苍白的手，轻轻地、虚虚地抚过孟寒的脸庞，似乎是在触摸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睡梦中的孟寒有感应般动了一下，像是怕吵醒他一般，那只手迅速抽了回去，画面很快一片黑暗，紧接着就没了。
孟寒呆呆地想，那段时日自己一无所知，荆宵却独自想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么？
那么，他的计划里并不是没有自己，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甚至把下一世都完全许给了自己。
他的留影小球里，没有别人，只有孟寒；他的未来里，同样没有别人，只有孟寒自己……
画面跳转，原本以为还会是各种各样的孟寒，结果荆宵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其中。
孟寒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样子，瞬间红了眼眶，只呆呆地看着画面中的人，无语凝噎。
这人没有不似孟寒见找到他时那般面黄肌瘦，却也足够憔悴了，至少比荆珊跳楼之后、孟寒与他分开之前，要憔悴得许多。
按时间推断，应是南柯带他离开后的某一天。
他半依在床头对着留影球自说自话，但似乎是力量不足，画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才渐渐平稳下来。
“小石头，我今日觉得松快了许多，恰巧南柯与巨阙此时都不在附近，便想趁机与你说说话。”荆宵道，“虽然，你也听不到。”
“但那也没关系，平日里总是你说得多一些，今日就换我多说一些吧。”
“小珊她给我留了厚厚一封信。”荆宵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展示给孟寒看。
那封信他后来也见过，由于荆宵总是贴身携带、似乎非常重视，他最后便让其一块带走了。
原来，是荆珊写的么……
荆宵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说来也奇怪，平日里督促练字时，你俩似乎也没有偷懒啊……”
“但不知为何，练了这许久了，你二人的字迹分明风格迥异，却又难看得如出一辙，是吧？我没冤枉你吧？”
孟寒点点头，心中悲戚不已：没冤枉，不管怎么努力，他就是学不会荆宵那端正又不失风骨的字迹。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学会呢，对方为什么就不肯再多教我几天呢？
画面中的荆宵自然不知孟寒的心事，只继续说荆珊的信。
“哎，这小丫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罗里吧嗦说了半天却总也说不到重点，若是夫子从前被夫子教，定是要被罚的。”
“只是，我总是对她心软，从来没真正罚过她。”
荆宵剧烈地咳嗽了一声，瞬间呛红了脸：“于是你看见了，她被惯得也太胆大妄为了些，如今竟这样来惩罚我了……”
孟寒望着他泛红的眼角，总想抚一抚，无奈他一伸手便会穿透画面，怎么也擦不到对方眼角那滴清泪。
“嗨，你看我，最近老喜欢哭，懦弱得很。”下一刻，荆宵恨恨地自己抬手抹去了泪珠，“这样不好，会被南柯他们看出来的。”
“看出来什么？”孟寒很想问，“看出来你其实什么都记得的吗？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孟寒深感心酸，他想穿越时空，去拥抱那个令他心疼不已的瘦弱少年。
无奈天人永隔，此时他眼前的爱人不过是一团虚影，孟寒最终只能颓然地垂下双手，紧握成拳。
“小石头，南柯骗我说，你去给我买吃的了。”荆宵最后这样说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买回来呀？”
“我有些……”
在此之后，是长久的沉寂，荆宵似乎累得话没说完就睡过去了。
他靠着床头，呼吸沉沉。孟寒吸了吸鼻子，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盯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直至画面消失。
荆宵再次出现在留影中时，似乎比上一次更加憔悴，甚至隐隐能看见他的脸开始泛黄，往日的白皙不复。
荆宵骤然瞧见自己的模样，也顿了顿，然后用力揉起了脸颊，似乎想让面色变得红润一些。
但努力了半天也没什么作用，他依旧是面无血色的黯淡样子。
荆宵因此看上去很别扭：“我这样，是不是特别丑啊……”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的，你是因为要与季竹知打赌，才找到我，才会留在我身边的。”
荆宵似乎有些难过，低声道：“可我如今这模样，是不是已经不能帮你赢得赌约了。”
“可能会害你输掉的。”
想到这里，他更失落了：“你如果知道自己要输了，会一早离开我吗？”
会去找别的人，帮你赢过季竹知吗？
荆宵那张脸从小被夸到大，从前哪怕是在病中，他亦有种西子捧心般令人心疼的破碎感，所以他对自己一直是美而自知的。
如今却是这样一副自信全无、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孟寒突然就无比后悔自己曾经的口无遮拦，竟一股脑把与季竹知打赌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幻影中的荆宵黯然伤神，现实中的孟寒却喃喃道：“不会的，不管什么模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然而，过去的荆宵听不见现在的答案，那个曾经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如今竟像是明珠蒙尘，令人唏嘘不已。
他眼神闪躲着：“算了，今日便先说这些吧，若是哪日得了空，我再与你细说吧……”
“我有些想你了，孟寒。”
荆宵在无人处说着思念，孟寒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这次异常简短的留影便在匆忙间结束了，十分突兀。
而荆宵上一次说着改日得了空再与孟寒说，倒是没“改”太久，还真断断续续与孟寒说起许多琐碎的事。
留影球的影像中，荆宵有时会露出一只纤细的手，比划着告诉孟寒要写一手好字的诀窍。
有时，他会指着窗边一朵小小的花，问孟寒像不像去年那个阿婆卖的香兰花，然后又暗自感叹可惜花儿脆弱、难以长久保存，孟寒是闻不见了。
有时，画面中会出现一碗看上去就很好喝的汤，荆宵却苦恼地告诉孟寒自己实在是喝不下了，又不忍拒绝南柯的好意，只得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倒掉，然后大念“罪过”……
荆宵对着留影球诉说心事的频率越来越高，说的事越来越琐碎，像是要把一切都分享给不知身在何处的孟寒，他本人却再也没有露出过正脸。
听着那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的声音，孟寒后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他懊悔自己一直没有想明白、没能说清楚，才害得荆宵误会了自己的心意，他才会这般在乎自己的容貌。
孟寒懊恼地想到，重逢那日，荆宵百般隐忍后，终于试探着说出自己很丑的话语，而自己甚至在那时都没能坚定地给他一个答案，告诉他自己不在乎。
孟寒恼怒地捶打着自己的头：
他的确曾爱慕这人绝世的容颜，但是到最后，他却只想与荆宵长长久久、共赴白头啊！
直到此时，孟寒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季竹知让他“问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他和荆宵都爱惨了对方。
明明，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荆宵却因为背负得太多不能说，而他却是因为太过迟钝不会诉说，才会让爱意无处表达，才会让彼此都误以为对方不够爱自己……
孟寒恨恨地想，他们到底还是如南柯与巨阙一般，空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