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缘灭
重逢以来,孟寒每天都会推着荆宵出去走一走,去寻找一棵枫树,但是每天都无功而返。
这一日饭后,孟寒依旧推着荆宵在河堤上漫步。
“小宵,你今日觉得怎样?”孟寒问。
荆宵仰起头,还是那个答案:“很好啊,我觉得很开心。”
他说得理所当然,孟寒却总觉得,他的“开心”或许还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个“很好”却不见得。
“你想吃什么吗?”孟寒突然说,“看,前面有卖糖葫芦的。”
小贩们向来善于寻找商机,见小孩子们喜欢,这还没入冬呢,便早早卖起了冬日特有的吃食。
“不吃了。”荆宵却道。
果然,孟寒心想,还说什么自己很好,却总是什么也吃不下。
几经犹豫,孟寒最后还是没拆穿他,只答:“好,那等你饿了再说。”
荆宵道:“嗯。”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边走边聊,当行至一处路口时,荆宵却突然说:“我们回去吧。”
三日来都是如此,荆宵每次都让孟寒推着他往这个方向走,但每次到了这里,又着急回去。
一次两次,孟寒或许不会在意,到了第三次,即便再愚钝,他也该觉察出些什么来了。
听南柯说,他把竟珊葬在了水边,希望那个生前总受拘束的小姑娘,死后能随着风、顺着水四处游荡,能得到自由。
“小宵,是荆珊……在前面么?”孟寒迟疑半晌,道。
荆宵闻言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垂下了眼眸,没回答。
孟寒叹了口气,盯着荆宵的发旋看了一会儿,好像有点明白他的纠结了。
这人既想去看看荆珊,才日日往这边走,却又害怕看见那冰冷的坟墓,所以总在不远处转身离开。
“那我们就回去喽。”孟寒心中荆宵排第一,自然是万事都顺他的意思,想折返回去。
“嗯,是。”
一直沉默的坐在轮椅上的荆宵却突然开口:“那是小珊的,坟茔……”
孟寒的心像是被重锤锤打了一下,他看着荆宵落寞的背影,缓缓蹲下来,与其平视:“你是想去看看她吗?”
荆宵又不说话了,孟寒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等着他。
“想的。”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荆宵终于给出了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好,那我们就去看看她。”孟寒道,“我好像,也有些想她了。”
“嗯,那就快些走吧。”跨过了心理那一关,荆宵对妹妹的思念好像一瞬间增加了许多,多到他难以忍受的程度。
“好。”孟寒道,“那你坐稳了啊。”
“嗯!走!”
“小宵,看!那是不是枫树!”
孟寒眼神好,还隔得老远就看见了墓边那棵火红的树。
“快看,还真是枫树!”
荆宵此刻也瞧见了,那棵树就立在荆珊的墓旁,甚至微微倾斜,就如同一把巨大的伞,在为她的小珊遮风挡雨。
“奇怪……”荆宵喃喃,“这里,怎么会有枫树呢?”
孟寒亦不知,只得推着荆宵加快了速度,前去查看。
“看,小宵,这棵树似乎是新栽的!”孟寒指着枫树说。
直到再近了些,荆宵才瞧真切,树周围泥土的颜色的确与旁边的不同,还真的是新栽的,而且不超过三日!
荆宵扭头看孟寒,后者连连摆手:“真的不是我!我这几日时时刻刻与你待在一起,哪有这功夫?”
荆宵一想也是,他想不出来:“那会是谁种的呢?”
孟寒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突然道:“我知道了,是南柯!”
经他这么一提醒,荆宵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啊,应该是他,小珊好像有跟南柯提起过枫山的事。”
孟寒心想,荆珊性格洒脱,见谁都把人家都当朋友,其实不止枫山,他们经历的种种,她都曾倒豆子一般与南柯、甚至是巨阙说过。所以,南柯会知道她的心思,也并不奇怪。
荆宵却在一旁黯然神伤,原来这枫树不仅是自己的遗憾,也是小珊的。
“对,就是南柯!”孟寒突然拍了拍脑袋,打断荆宵的思绪,“是我来了之后,他才腾出手来的这儿!”
所以这树,种了还不足三日,甚至连土都还是新的。
“也不知南柯上哪儿搬来那么大一棵树,怕是费了不少的功夫,真是难为他了……”荆宵看着这参天大树,心中五味陈杂。
孟寒一手按在他的肩头:“没事,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到底是他还记着小珊。”荆宵却道,“回去之后得好好谢谢他。”
“好。”孟寒自然而然应道。
被红枫树的事情一打岔,原本悲伤的氛围,被冲淡了一些。
荆宵这才敢抬眸,去看他妹妹最终的归宿。
许是荆宵病情所累,南柯和巨阙太过匆忙了,荆珊的墓修得并不大,只刚好能容纳那个小小的、来不及长大的女孩。
荆宵心想,他家妹妹向来喜欢跑跑跳跳的,也不知这么狭窄的空间,那小丫头会不会觉得太过拘束了些。
这么想着,他开了口:“小石头,我想求你一件事。”
孟寒道:“什么求不求的,你说就是了。”
“日后若有机会,你能不能给小珊换个大点的地方?”
荆宵不是个喜爱奢华的人,荆珊也一样,但孟寒对这个有些不符合他们爱好的要求没有丝毫怀疑,在他的世界里,荆宵说什么,他应下来就是了。
“好啊,当然可以。”孟寒道,“将来若得了空,我给她修个地宫都行。”
“倒也不用。”荆宵道,“只消宽敞一些,够她跑跳就可以了。”
“好。”孟寒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素来喜欢玩闹,你可以再给她放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吗?”
“可以。”
荆宵想了想又说:“也别太多了,怕她贪玩,不肯好好睡觉。”
“嗯,听你的。”
“她喜欢热闹,你能再给她买些玩伴吗?纸马、纸兔子之类的。”
荆宵想了想又提了一点:“同样不用太多,三两样便够了。她虽喜欢热闹,但到底是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性子有些随我,不喜欢太过喧哗。”
“对了,买纸兔子的时候,能再给她买两身好看的衣衫吗?一身桃红的、一身鹅黄的,这是她最喜欢的两个颜色了……”
“嗯。”孟寒全都答应,“还有别的吗?”
“没了。”荆宵说。
“好,你放心,我一定一样不落都给她找来。”
“哦!还有一样,逢年过节的时候,你能多给她带她吃食吗?”荆宵突然又补充道,“但千万别说吃多了会胖,她听了会不开心的。”
“嗯,不说。”
荆宵就这样想起一样加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孟寒一一应下。
许久之后,那人终于停顿了下来。
孟寒没插话,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荆宵却叹了口气:“要不都算了吧,什么也不用了。”
“为什么?”孟寒不理解。
“因为我才发现,我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了解她。”荆宵悲伤道,“这些东西,或许也都只是我以为她喜欢罢了。”
“怎么会?”孟寒反驳道,“你是她的哥哥,是陪伴她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了。”
不,我其实并不不了解她,荆宵心道,否则我也不会至今都难以相信,她会有勇气替我去死……
“或许,南柯是对的,比起这些,她大约更喜欢自由吧……”
荆宵说罢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孟寒心疼不已,伸手想扶他起来,却触摸到一片湿润。
孟寒一愣,荆宵这是,哭了?
孟寒随即缩回了手,放在荆宵背上轻轻搂着,希望能透过衣衫分给他一些温暖,却没再去打扰,只任由他哭。
直到夕阳西下,荆宵才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干净,终于抬起了头,红肿着一双眼睛看着孟寒。
“小石头,你带我回家吧。”
孟寒被他这双湿漉漉的眼看得心痛,连呼吸都开始有些困难:“好,我……”
“我们回家。”
荆宵许是哭累了,回到住处便说自己饿了,想吃阳春面,街上买的还不要,非要吃孟寒亲手做的。
好在阳春面并不难做,孟寒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扑腾了好一阵,总算把面条搬上了桌。
卖相不佳、味道也不怎样,但荆宵很开心地还是吃了小半碗。
孟寒苦着一张脸吃完了他剩下的部分,南柯和巨阙则纷纷表示拒绝,一溜烟跑到外面吃饭去了。
“小石头,你明早再给我做,好不好?”吃饱了的荆宵,如是问道。
“好啊。”孟寒一口答下来,“我再练一练,明早应该能做得更好吃一些。”
许是发泄了积攒太久的情绪,荆宵心情似乎还不错:“好,那我就等着啦。”
说罢,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朵小白花,递给孟寒。
“哪里来的?”孟寒惊讶。
荆宵看他拿着一朵野花也十分高兴的样子,隐隐有些心疼:“就刚刚,路边顺手摘的。”
孟寒却十分高兴:“什么时候啊,我怎么没看见?这是,送我的?”
“不是……”荆宵却道,“这是要卖给你的!”
“啊?”孟寒不明白了,“卖给我?”
荆宵道:“对,快点!给钱!”
“好吧。”孟寒虽然不理解,但这是荆宵给他的东西,他还是高高兴兴掏了一大把钱。
荆宵却只从中拿了一个铜板:“好了。”
“这么好看的花,不卖贵点么?”孟寒问,“少年郎?”
“够了,阿婆的花比这个好看,却比还便宜呢!做人啊,不能太贪心了。”
荆宵说着,好不容易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丝好看笑容来:“好了,快去把碗洗了吧,不然南柯又该嫌弃你了。”
“嘿!”孟寒气极,“小兔崽子,他还敢嫌弃我!”
荆宵笑起来:“快去吧。”
“好吧。”几次催促之下,孟寒终于决定起身去洗碗。
于是那朵一个铜板买来的小花却没地方放了,他没怎么犹豫,就顺手别在了鬓边,完了还笑着问荆宵:“好看吗?”
荆宵被他的笑晃了眼,顿了顿,才道:“好了,快去吧,早去早回。”
许是这句“早去早回”触动了孟半仙的心弦,他“嗻”一声应下来,然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洗碗去了。
荆宵却在后叮嘱道:“明早别忘了给我煮面啊!”
“行,放心!”孟寒大方挥挥手,然后消失再拐角处。
直到他彻底看不见之后,荆宵才自言自语了一句:“好看,你最好看了。”
可以,走远了的孟寒,没听见。
等孟寒洗好碗筷回来时,荆宵已经累得睡着了,孟寒爬上床与他相拥而眠。
此人难得的好睡,没有噩梦、没有惊醒、没有拳打脚踢、没有泪湿枕席……有的,只是虚弱而平稳的呼吸。
孟寒紧紧搂了他一整夜,直到天明时分才轻轻掀开被子下床,依照昨晚的约定给荆宵煮面条去了。
他做得很认真,自己捣鼓了半天,才心满意足地端着面出来。
南柯刚看见他便道:“荆宵还没起床呢,你要去叫醒他吗?”
“不用了。”孟寒随即道,“他昨日哭累了,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南柯盯着他手中热气腾腾的碗:“那你的面凉了怎么办?”
孟寒不在乎的样子:“没关系,再做就是了,这个嘛就当练练手艺了。”
“嗯,也好。”
随后,南柯、巨阙和孟寒三人并排在屋外坐下,却没人有心情似从前那般谈天说地、胡侃大山了。
一个时辰后,孟寒又端着一碗阳春面来到了荆宵屋外。
“咦?他还没醒么?”
南柯点了点头,随后迟疑道:“孟寒,这都已经过了巳时了,你要不要喊他一下……”
孟寒想了想,道:“也好,省得早上睡多了,夜里再睡不着。”
说罢,他推开门往屋内走去,先是放下面条,然后打开了门窗让室外的光照进来,好让荆宵提前适应一下这有些刺眼的光。
最后,他才坐到床沿边,轻声道:“小宵,该起床了。”
“小宵,小小猪,起床啦!”孟寒唤他,“我跟你说,今天的面可好吃了,今天的太阳也可好了,等你吃完了面,我就带你去外面晒太阳,好不好?”
孟寒说着,一如既往伸手轻拍了拍荆宵的被子,想叫醒对方。
那被子却没了该有的温度,只剩下一片冰凉……
孟寒瞬间慌了神:“小宵,你,你别吓我啊……”
然而,对方依旧没有回应。
孟寒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掀开被子,他的荆宵就好好躺在那儿,呼吸比昨夜还要轻,轻得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一动不动,熟睡了的样子。
“吓死我了。”孟寒挣扎着起身,“小坏蛋,你从前就这样吓过我,怎么能再吓一次呢?”
“罢了,你难得睡个好觉,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再睡会儿吧。”
孟寒轻轻给他盖好被子,才往回走,一回头,却看见了窗边那碗他亲手做的精致的阳春面。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算了,这面好像也不是很好吃,你且睡着,我去厨房重新给你煮一碗吧。”
说罢,他大步上前端起碗,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屋外,想替荆宵关上门。
南柯和巨阙察觉有异,抢先一步进入屋内,孟寒原本要关门的那只手,就怎么也用不上力了。
他愣在原地,面无表情,似乎在等一个最终的结果。
等一个,审判。
片刻后,巨阙稚嫩的声音残忍地宣判了结局:“荆宵他,走了……”
“哐当”一声,孟寒手中的面连带着碗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看着那团白花花的面条,一时间竟不知此为何物,只在恍惚间茫然地想到,自己初见荆宵的时候,似乎也吓碎过荆珊这样一只碗。
而那,竟然遥远得,好似上辈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