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缘起
“小石头，你别去寻药了。”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荆宵如是说道。
孟寒自是不愿意答应的，眉头紧紧锁着：“为什么，你都病成这样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荆宵顶着孟寒严肃的目光说了句对方不愿意听的实话，“怕是没什么用了。”
见孟寒面色不善，他赶紧转移话题：“而且，你上次给我的药，不是正经渠道得来的，对么？”
孟寒沉默着，荆宵便也明白了七八分：“你方才说的季竹知被了关禁闭，便是为此么？”
“嗯。”孟寒没否认，现在季竹知又独自扛了偷窥观尘镜的事，好让自己速速离开，怕是要罚得更久了。
荆宵心叹一声果然，那这药他就更不能要了。
自觉时日无多了，他的语气反而平静下来：“所以，你要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离开我，然后也被关起来么？”
“我……”孟寒陷入两难，懊恼道，“可我更希望你能好起来，我被关起来也没事的，迟早有放出来的一天……”
他保证道：“届时，我立马来找你，绝不耽搁片刻。”
孟寒心想，更何况，他们也不见得能关得住我，先保住荆宵的命再说。
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样子，荆宵无声叹息：“我原本，是想躲着你的。”
所以他才会在孟寒外出之际，刚清醒一点，就央求南柯迅速带自己离开。
可如今见到了人，他便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孟寒神色大变：“你还要躲我么？”
“不。”
大约也不剩多少时日了，荆宵心想，就最后自私一次吧。
“这回不躲了。”他道，“你就好好陪陪我吧，哪儿也别去了，就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可是你的身体……”孟寒依旧忧心忡忡。
荆宵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见对方不愿放弃取药这个念头，有些欣慰的同时更多的是焦虑。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道：“小石头，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孟寒直觉荆宵要说的这件事，可能就是一直困扰他的事情，也是导致荆宵之前想躲开的根源。
但近乡情更却，他突然有些不敢面对背后的真相。
荆宵看出他的情绪，也没有催促。
由于呼吸不是很顺畅，他一边故意弄出些轻微的响动来掩盖自己粗重的鼻息声，一边静静地等候孟寒做出决定。
“好。”
没等他刻意翻几次身，孟寒便如是说道。
当年荆国的王后被敌国追杀，一路逃亡至老鬼山，恰巧被刚刚化为人形的孟寒所救。
孟寒也因此受了些伤只能维持小儿形态，才会被他那个神神秘秘的“高人”师傅收养了几年。
而荆宵就是在那时出生的，也正是在那时，在他都还没有记忆之时，便与孟寒有了一段短暂的交集。
不久后，荆宵和他母后被接回了荆国，从此便与孟寒断了联系。
之后梁阑秋来荆为质，彼时还是个小豆丁的荆宵凭借王子的身份，对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大哥哥，多有照顾。
八年后梁阑秋归国，没多久就带领梁军大败荆国，荆宵也自此成了阶下之囚。
再之后，阶下囚荆宵凭着对他母后所作“恩人”画像的记忆，一眼便认出了神神叨叨扮作“富贵竹精”来报恩的孟寒。
他忍着笑意没有戳穿，二人自此相伴相守，才有了后来所有的交集。
这些，都是孟寒知道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年荆国国运已尽，荆国王后与其腹中的孩子也早该命丧老鬼山，随后悲痛欲绝的荆王会自裁。
自此荆国群龙无首，一蹶不振。很快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古老国度，就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而梁国会趁机崛起，成为新一代的霸主。
然而，因为孟寒的乱入，救下了荆家母子，乱了荆宵的命格，也改变了荆国早该灭亡的命运。
所以才有了后来荆与大梁的一场战乱，以更惨烈的方式，让一切回归原本的轨道。
因为孟寒本不在六界轮回之中，天道找不到他，所以这一切恶果，自然报在了荆宵这个乱因之上：
他小小年纪父母双亡，故国破灭，自己亦沦为昔日好友的阶下囚，常年病魔缠身……
好在殊途同归，荆国总算走上了灭绝的道路，荆宵会在受尽苦楚之后，在敌国抑郁而终。
谁知这个时候，那个唯一不可控的因素——孟寒，再次出现了。
他逆天改命、托好友季竹知偷来了救命的仙丹，救下了命本该绝的荆宵，又一次改变了既定了道路。
所以，荆国旧部险些再次与大梁爆发战乱，原本荆宵也会命丧玉城，为的就是让荆国彻底失去卷土重来的信心与能力，让一切回归正轨。
偏偏这时候南柯与荆珊卷入其中，让荆宵再次逃过一截。
可他命数既定、寿数已尽，即便那日没死成，怕是也活不长久了……
知晓了这一切的孟寒，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呆坐在原地，消化了好半天，才堪堪理清了这一切：“所以，当初我师傅才会说，我不该与你走得太近？”
“是，他大约早已窥破天机，才会由此告诫。他突然从你眼前消失，大概也与此事有关……”
荆宵把自己知晓的事情都告知了孟寒，然后又道：“但他应该性命无碍，南柯不久前才见过他，你别担心。”
“嗯。”孟寒又问，“所以，这一切都是他告诉南柯，南柯又告诉你的？”
“嗯，他应该还是在乎你的，不然也不会拐弯抹角告诉南柯这一切，再借着南柯的口告诉我们。”
“所以，你早就知晓这一切了，甚至早就想好了以一死破局……”孟寒满眼的悲哀，“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嗯。”荆宵睫毛抖了抖，没否认。
“为什么？”孟寒第一次生出些愤怒的情绪来，“为什么独独不告诉我？”
“我谁也没说……”荆宵一如既往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不告诉你，只是我不想让你觉得，这是你的错……”
“可是，这也不是你的错……”孟寒愤愤道。
“虽然不是我的错。”荆宵道，“但我到底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知足了……”
“可我没够。”孟寒说，“我不要你离开我！”
“永远都不要！”
这话让荆宵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似乎驱散了身上的寒冷。
他温柔道：“小石头，我原本出生的时候就该死了，可我活了下来，然后我的家人都死了，我的国家也没了。”
孟寒低声说：“可是，这也不是因为你啊，那是荆国的命数、也是你父王母后的命数……”
“那我的祖母呢？我的兄长呢？他们原本可以活下来，去做两个普普通通的人，然后长命百岁的。”
荆宵眼角泛红：“还有小珊，她原本也可以不用跟我在大梁吃这些苦的……”
“正是因为我逆天活下来了，他们才会……”
荆宵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他始终觉得，正是因为他，他的家人才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还有那些卷入战火的人，才会失去了生命。
他把这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孟寒想说不对，就比如荆珊，她原本都不会出生、不会存在，但她如今能有机会看看这个美丽世界，难道不好吗？
可是，一想到小姑娘这十几年的生活，以及最后的结局，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小石头你知道吗？刚开始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是怪过你的。”
孟寒还真不知道，他茫然地想，是那次寻不到师傅，自己气急败坏地去探路，回来时却看见荆宵孤独地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望着自己，满目悲哀的那次么？
原来他那么早就知道了，那么早就独自承受着这些。
“他好辛苦……”孟寒心想。
荆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自己的心事：“可我后来不止一次骂过自己，全世界最没资格责怪你的人，便是我了。”
“我总不能享受着活下来的全部好处，却又把所有不好的后果统统推给你，怪你救了我，却没能救得完美无瑕，造成了后续的一切。毕竟，这本也不是你的错……”
说到这儿，荆宵突然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小石头，你发现没？我们之间说的最多的话，好像就是‘这不是你的错’，从前是你总对我说，现在却轮到我对你说了。”
“不，不对，”孟寒摇头，“我们之间说到最多的，应该是‘我爱你’，从前是，今后也是。”
“哈。”重逢这许久，荆宵终于笑出了声。
孟寒继续说他刚才那个话题：“不过本来就是啊，这一切，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
“那又是谁的呢？”荆宵问了一句，却并不期待答案，“可不管是谁的，都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我原本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事情过去了就无碍了，以为我能妥善解决这一切，可最后呢，荆珊却替我丢了性命。”
还是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
“或许南柯也是因为心存侥幸，才顺了荆珊的意，以为我便能躲过这一劫。”
说到这儿，荆宵掀开自己的衣裳，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与微微肿胀的腹部：“可结果呢，你看见了，我到底是逃不过去的。”
“二十年前，我就该死了……”
孟寒闻言张了张口，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天煞孤星，也不过如此吧。”荆宵低声道。
孟寒没什么底气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命运没有善待过我，但我从来没怪过什么。可如今我不敢赌了，孟寒。”荆宵苍白地扯了一下嘴角，“我怕我逃过了这一劫，下一次代替我受苦的人，会是你……”
毕竟除了孟寒，他再也没有亲近的人了。
孟寒闻言还想说什么，荆宵却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轻易不会死，可你哪怕只是磕了碰了，哪怕只是破一点儿皮，我都是不愿意看见的。”
更何况这无法预料的后果，荆宵不敢赌：“我实在不能承受，再失去了任何人了，那样只会比让我死，更加痛苦……”
“你明白吗？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