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承诺
孟寒满心欢喜跑去找荆宵,却没预想过见到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他从来都知道荆宵瘦削、爱生病,但从未曾想过人能憔悴成这副样子。
若不是提前知道荆宵就在室内那张大床上,孟寒都不会去想上面还有一个人,只因那被子太过平整了、完全没有起伏,就如同下面平静躺着那个人完全不存在一般。
荆宵听见有动静,便以为是南柯,眼也没睁,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听得孟寒几乎要落泪。
来人久久没有动静,荆宵笑了笑,又问:“怎么了,是卖药的将你赶出来了么?没事的,我……”
“小宵……”孟寒哽咽着唤了一声。
!!!
躺着那人闻声隐隐挣扎了一下,没了动静。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孟寒快步上前想拥他入怀,荆宵却抢先一步,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然后整个头都没入其中,瞧不见了。
孟寒顿时僵在了原地,他茫然地看向南柯,不知所措。
南柯抬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双手一摊。
孟寒瞬间明白了,这是,又失忆了?
“小宵。”孟寒只觉呼吸不畅,“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怪、没有抱怨,只有满满的委屈——这人明明亲口说过,不会再忘记自己的……怎的会是现在这个反应?
“没有,我没忘。”荆宵小声答。
孟寒听得几度哽咽,深深吸了好口气,半晌才又开口:“那我是谁?”
被子里的人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地答:“你是孟寒。”
“对,我是孟寒。”孟寒道,“也是你的小石头。”
荆宵用“嗯”了一声,似乎更沙哑了。
见状,南柯无声叹息,然后用左手手指勾住巨阙的衣摆、右手指了指外面,巨阙当即会意,两人便一同退了出去,还顺手给他们关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隔着一床被子,彼此看不见。
“小宵。”孟寒柔声唤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
荆宵倒是没有装死,一问一答:“嗯。”
“你,先出来好不好,别再闷坏了。”孟寒很有耐心的哄。
“不好。”荆宵这回却在被子里用力摇头,“孟寒,你走吧。”
“什么?”孟寒一愣,随即坐在了床沿上,“我不走,我陪着你。”
见荆宵没动作,他又补充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说完这句话,被子里的荆宵似乎抽噎了一下,然后便像个小乌龟一样,一动不动的,又没了动静。
孟寒没催,耐心地等着,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屋里的那个小小的水滴漏不停歇地滴答滴答走着,见证着时间的流逝,两人就这样彼此沉默了很久。
就在孟寒都以为荆宵是不是已经闷得睡着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
“孟寒。”
“嗯。”被叫的人立马应道。
“你说,小珊站在城楼上的时候,会不会很害怕?”
孟寒疑惑了片刻,他不是失忆了么,怎的还记得这事?
下一刻,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他不愿意骗荆宵,也自知骗不过。
“大概会吧。”孟寒回想几个人一起经历的种种,“她胆子那么小,当初南柯装神弄鬼都把她吓得够呛,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肯定也会很害怕的。”
“嗯。”荆宵似乎吸了吸鼻子,又问,“那你说,她当时疼不疼?”
孟寒想象了一下:“自然是疼的。”
据南柯所说,荆珊当时内脏都摔碎了,又怎么会不疼呢?
孟寒想了想,随即又安慰道:“但应该,也没有疼太久。”
据说她很快就没了气息,自然是不会疼很久的。
“她那么怕疼,平日里手蹭破了一点儿皮,都要掉金豆子的。”荆宵说话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你说,那楼明明那么高,她明明知道跳下去会有多么疼,为什么还要跳呢?”
是啊,明明胆小,明明怕疼,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若是放在从前,孟寒或许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大约能明白这种感受了。
“因为,比起怕疼,她更爱你。”
她在信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荆宵好好的,荆宵全都明白,却连想都不敢去想。
如今听到孟寒这直白句话,被子里忍了许久的人突然哭出了声,虽然只是低声啜泣,却夹杂了太多太多孟寒一时间想不明白的情绪。
“小宵,别哭,荆珊她肯定不想看见你这样……”
“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保护了她想保护的人。”孟寒隔着被子轻拍他,一如之前每一次,“她是个伟大的姑娘,我们该为她骄傲……”
“可我不要她伟大,我只要她活着。”
荆宵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好,好,活着。”
听着那沙哑的声音,孟寒只觉得心如刀绞,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荆珊,理解了当初她面对失忆了的荆宵时的坦然。
其实他那个奇奇怪怪的病,也不全是坏事,不是么?
孟寒心疼得要命,但还是耐心地等到荆宵哭够了,才伸手去拽他厚厚的被子:“小宵……”
那人却突然又挣扎着哭了出来:“别!丑!”
孟寒还没明白,“丑”是什么意思,那浸湿一角的被子已经被他拽下来了。
两人之间再也没有遮拦,荆宵泪流满面:“孟寒,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不能再帮你赢得赌约了……”
躺在床上的人浑身上下都骨瘦如柴,唯有腹部微微肿胀,而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片蜡黄……
曾经光彩夺目的人,如今却像是落入了泥里的珍珠,光彩不复、泥泞斑驳,哪里还有能让人一见钟情的模样?
孟寒的心由内而外绞着痛起来,痛得他连呼吸都忘记了:这人,怎的病成这般模样?
他双手握拳,紧咬着牙:“等着,我去给你取药来。”
见人这副模样,别说那丹药是太上老君的了,即便是天帝的,他也得找上一粒来,治好荆宵。
荆宵闻言却哭道:“我,是不是很丑,是不是吓到你了?”
“哪有!?”孟寒立马道,“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荆宵眼眸动了动,没说话。
孟寒见状,终于问道:“我能抱抱你吗?”
说完也没等荆宵回答,他便上前一步,一把将人搂入怀中紧紧抱住,紧得像是要把这人揉入骨子里。
荆宵的手抬起来,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颓然的垂下,没有把人推开。
他低低重复道:“你与季竹知的那个赌约,如今怕是要输了……”
想起荆宵现在受苦的样子,孟寒觉得他那颗石头做的心脏又一次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像是同时被千百只蜜蜂蛰了。
“输便输吧,季竹知关禁闭的日子且得延长呢,他即便赢了,也是没有用的。”
荆宵不知原委、也没有精力去询问了,只仰起头仔细辨认孟寒的神情,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输赢,也不在乎自己此刻丑陋的容貌……
孟寒紧紧搂着荆宵,他不久前发现自己最初是因为爱慕这人的容颜,才会驻足在他身边;对方现下没了最初的样子,他又突然发现,这绝世的容颜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只要是你就好了。”孟寒吻去他眼角的泪珠,没觉得咸、只觉得很苦,“只要是荆宵,就足够了。”
荆宵睫毛煽动,终于缓缓闭上了眼,没再挣扎。
孟寒吻完了左眼,又去吻右眼:“小宵,别哭,我去给你寻药,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别。”荆宵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别去。”
这人四肢纤细,像是轻轻一用力便会折断的样子,孟寒不敢与他争执,摸了摸他瘦削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腹部。
“那你先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荆宵垂眸:“我听见南柯悄悄告诉巨阙,是我的肝脏坏掉了……”
其实不止肝脏,他几乎所有的五脏六腑都坏完了,只是这肤色蜡黄、腹部水肿的症状,大多与肝的问题有关,他便避重就轻的挑着说了。
孟寒简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荆宵见状,微微瑟缩了一下:“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孟寒用力吻在他的脸颊,吻干他的泪:“不丑,怎么会丑。”
荆宵任凭他的唇落在自己脸上,听着他又问:“南柯说,你失忆之症又犯了,是怎么回事?”
“先前确实是犯病了。”荆宵摩挲着怀里那封厚厚的信,“后来,又想起来了。”
“那怎么不告诉南柯呢?”
“怕他会过份自责。”荆宵小声说,“若我的痛苦少一些,他大约能好过一点点……”
孟寒的心更加疼了:“小宵,我的小宵啊……”
明明自己在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却还在为别人着想。
“说到底,还是我们兄妹俩在为难他,他只是选择了帮荆珊而已……”荆宵黯然道,“或许,是小珊更难缠一些吧……”
所以荆宵没怪过南柯,只从来只怪他自己。
孟寒抱着他,不知拿这个人怎么办,只觉得更加不能失去他了。
荆宵突然抬起头,似乎很是骄傲的样子:“但我失忆之时,也没有忘了你。”
见面之后,荆宵第一次叫了那个亲切的称呼:“小石头,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