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枫山
次日，荆宵是在一阵鸡飞狗跳中醒来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昨晚亲自送他们到住处的老管家就“哐哐”砸起了他的窗户：“荆侠士，孟侠士，快醒醒！不好了！你们的弟弟不见了！”
荆宵平日里睡眠浅，昨晚许是心事重重，更是到天快亮时才合的眼，方才睡熟不久。
他被老管家砸门的声音吵得翻了个身，于半梦半醒迷茫地想：弟弟？什么弟弟？哪里来的弟弟？我分明只有个哥哥……
但老管家颇有几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意思，一把年纪了砸起门来也丝毫不手软，声音仍如洪钟般响亮：“两位侠士，快醒醒啊！你们的弟弟不见了！”
“两个弟弟，都不见了！”老管家以为，小豆子也是他们的弟弟。
……
话还没说完，室内就传来“咚”一声巨响，一听就是颗实心的好头。
紧接着是一声哀嚎——原来，孟寒，孟半仙，平生第一次被人踹下了床！
片刻后，孟寒揉着脑袋给老管家开了门。
荆宵则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了过来：“我弟弟怎么了？”
老管家着急忙慌道：“我今早路过西苑的时候，见小山兄弟屋子的窗户大开着，本想着夜里风大怕他冷，想给他关一下，结果发现里面没有人嘞！”
“再一看，旁边那屋也没有人嘞！”旁边那屋住的是小豆子。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后来我在小山兄弟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个，可老汉我不识字，也看不懂写了什么呐，只得来寻你们！”
荆小伸手去拿信，不过说话间孟寒已经取来了衣服和鞋子，他叮嘱道：“先穿上再看。”
于是，荆宵草草套了鞋，然后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孟寒在一旁，取过长衫给他披在肩上，正要凑过去看，却听见荆宵笑出了声！
于是，此人一脸迷茫地想：荆宵这是，终于被自己的宝藏妹妹气疯了？
他一边想一边接过信，也看了起来，然后发现不是老管家没文化，是这信果然看不懂……
他努力睁大眼睛辨认了半天，终于试探着问：“小珊他们，被山匪掳去了？”
荆宵摇头：“不是。”
“那这是哪个土匪写的字！？”孟寒震惊！
“……是小珊写的。”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确实是荆珊的笔迹。
“啊？”孟寒一时间难以理解，荆宵写得一手好字，到街上贩卖都很是抢手的那种。怎么作为亲妹妹的荆珊，字却这么的，一言难尽……
当然也不怪他惊讶，因为他不知道的是，荆宵的字是他那书法造诣颇高的父皇手把着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而荆珊还没来得及好好学，整个荆国就没了，再之后荆宵因为身体一直不好的原因，也没有太多精力好好教过她。
是以，小丫头的字和孟寒的狗爬字有一拼。
许是孟寒表情太过震惊，做兄长的有心给荆珊找补几句，略微挽回一点面子：“我和她写信有暗号，你们看不懂也正常。”
荆宵心想，这也不算辩解，是实话。
毕竟他们常年处于梁阑秋的监督之下，虽然兄妹二人并不会闲着无聊写信玩，但后手还是要留的。
“哦，”孟寒不明所以，却不疑有他，“那她写了什么。”
荆宵深吸一口气，像是憋着火：“说她先行一步，赚点银子去！”
而且看墨迹，都已经干了，应该昨天就偷偷跑了，亏得老管家还夸他们乖巧。
……
孟寒这回总算明白，荆宵先前被气笑的原因了！看着荆宵的脸色，他衷心赞叹起这位“勇士”的壮举来：“她这是被哪个财迷带跑偏的？”
荆宵转过头来看着他，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确：你说呢？
“哦，好像是我……”孟寒挠挠头，难得有些自知之明，以及，后知后觉的，内疚。
老管家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缩在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本是温暖的春日早晨，却听孟寒干咳两声：“那，现下怎么办？”
荆宵又认真看了一遍那封信，确认是荆珊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自己所写，略微松了口气：“既然是她自己离开，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我们快些追上去就是了。”
孟寒又问：“你知道他们在哪？”
荆宵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在墙根处安静如鸡的老管家道：“老人家，请问您知道枫山在哪里吗？”
“枫山？知道知道，出了城，沿着官道往西走五十多里，最高那座山就是了。”
老管家很会察言观色，看荆宵的面色不似方才那般阴沉了，才又试探着问：“小山兄弟他们，可是往枫山方向去了？”
荆宵应是，然后拱了拱手与老人家告别，再没提什么荆国、什么故旧的事儿。
至于那柳金龙，直到二人离开柳府，也没见过他，想来要消沉好一段日子了，只有老管家来送二人。
两人上了路，孟半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边让老马驾着车自己往西行，一边还能分出心来与荆宵闲聊。
然而，也不知荆珊昨日到底什么时辰拐带了小豆子，悄悄离开，神通广大的孟半仙赶着马也愣是没追上他们。
不过既然知道他们是自行离开的，二人又稍稍安心了些。
孟寒把柳家付给他的酬金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爱不释手的样子。
荆宵笑了笑：“财迷。”
“嘿嘿嘿。”某财迷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却笑着把银子递给眼前的人，“小宵，这些银子给你吧！”
“给我？”荆宵讶然。
“嗯，以后我赚的银子都给你！”孟寒用力点头，一脸的真诚！
“啊，好。”荆宵知此人虽心思单纯，却也固执得紧，遂应下来，心想只当替他管账了。
荆宵答应完，孟寒满脸的高兴，过了片刻却又犹犹豫豫开口：“要不，你还是给我留一点儿吧……”
明明是他自己给出去的银子，往回拿竟还有些难为情：“万一你想吃什么东西了，我可以立马给你买，也省得每次都管你要。”
“嗯，好。”荆宵自然无甚不可，“你定。”
说完了这些，没过多久，马车内又恢复了平静。
荆宵似乎兴致不高的样子。孟寒就算再迟钝，此刻也能看出来此人的异常。
他暂时停止了自己数钱、分钱、上交小金库的行为，转而用食指碰了碰对方对方已然拧在一起的眉头。
“怎么了？是在担心荆珊他们吗？”孟寒道，“那小丫头机灵着呢，应该没事儿。”
“不是。”荆宵否认。
“那……”孟寒眼珠子一转，“是因为柳家那位老管家说的话吗？昨晚我就看你神色不太对了。”
“嗯……”
孟寒略略坐正了些：“到底怎么了？”
荆宵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柳金龙一家竟然是荆国人。”也没想到荆国境内会发生这等惨事。
当年雄霸一方的大国，竟然护不住自己的臣民！
荆宵震惊之余，但更多的是内疚，是自责。
孟寒听了这句话，却误以为是老管家一番话勾起了荆宵的思乡之情，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的词汇实在是贫乏得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眼前的人：“我其实完全可以给你造个梦，梦中你就能回到你的家，那样你或许能开心点。”
荆宵看着他，不知道此人想干什么。
“可我又觉得，那应该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他没那样做。
“嗯。”荆宵点点头，心道，还好，不算傻的彻底。
孟寒继续说：“但不管怎样，你现在还有荆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
荆宵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句话上：“你，想要做我的‘家人’？”
“嗯！你们不是常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吗？”孟寒被他盯得呼吸一滞，“这样一来，你就有我和荆珊两个家人了！
“那就算那小丫头不在身边，只要有我在的时候，你不就有家了吗？”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荆宵心中暖暖的，又隐隐觉得似乎从哪里升起了一丝丝的失望，但很快还是被感动掩盖住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想让孟寒看出自己的异样：“自然是愿意的。而且，我们不是早就是家人了吗？”
“是！”孟寒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戳了戳他，“所以，你就别皱眉了吧。”
荆宵微微闪身，在躲过这人的咸猪蹄之后终于舒展了眉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好，听你的。”
世间万千烦心事，在荆宵眉间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唯有一块名叫孟寒的傻石头。能够顺利解开。
然而，还有那些没说出来的、更沉重的事，则留在了荆宵的心里，由他独自承受。
由于担忧荆宵身体吃不消，马车跑得并不快，小半日之后，荆、孟二人终于赶到了枫山脚下。
两人一下马车就先看见了满山的枫树，好不壮观。
孟寒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枫山，这名字起的还真是直白……”
荆宵赞叹：“是啊，若是到秋天，景色应该不错。”
不过此时才是初夏，漫山遍野的枫树还是一片青葱，只有极少几株长在向阳处的树，叶片微微泛红。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身着绿裙的少女、看见心爱的人脸上泛起了红霞。
山下有一小潭，一亩见方，潭水碧绿碧绿的，宛如一块巨大的翡翠，倒是与山上的景色相映成趣。
潭中心是一座朱红色的八角小亭、每个角上都坠了一个铜铃，风一吹就叮叮咚咚作响，给静谧的山谷填了一丝趣味。
潭边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头小路通向山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半山腰上人家的炊烟。
孟寒看这八角小亭委实新奇：“这是做什么？”
荆宵扫了一眼，见临水处搭了青石板、上面还有洗衣用的棒槌，心下了然：“这应该就是洗衣亭了。”
“洗衣亭？”孟寒顾名思义，“洗衣服用的？”
“自然。”荆宵解释道，“男子出门在外，担心家里的女人洗衣服时要被风吹日晒，就修建了这种小亭子，给她们遮风挡雨。”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这里的男人对自己的妻子还挺好的。”
“嗯，想来是了。”
孟寒左右观察一番，又问：“你说这潭水怎么那么绿？”
荆宵答：“传说是因为这水里有条青龙。”
孟寒有些不敢相信，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道：“龙？这么浅的水，会有龙？”
荆宵看他像上钩的鱼儿一样扑腾，十分好玩，于是摸了一把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道：“非也，非也。”
“不是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么？若是水浅就没有龙的话，这句话又是怎么来的？”
荆宵用这人当初堵自己妹妹的话来堵他：“众山皆平等、万水皆有灵，你怎么还有深浅歧视呢？”
孟寒：“……”
得，一看就是荆珊这小丫头去背的经。
孟寒嘿嘿一笑，不在乎被嘲笑，反而信了荆宵的说辞：“啊，还真是这样……这么说，这小绿潭里还真的有龙？”
“嗯，自然。”
“快给我讲讲。”
荆宵看他满脸的求知欲，于是一清嗓子开启了荆氏小讲堂：“传说，这潭名叫龙潭，里面曾经住了一条青龙，这水呈现青色也是由于它的缘故。”
“后来周围的人修建了这座亭子，柱子上也被木匠刻上了龙。”荆宵一指八角亭的柱子，接着说，“岂料此处人杰地灵，久而久之，柱子上的龙也有了灵性，幻化出一条木龙。”
“然后呢？”
“有一天，潭里的青龙实在闲得无聊，就出来找柱子上的木龙打架玩。”
“正打得开心呢，一回头看见一个偶然路过的小儿正在看它们打斗，都看的呆滞了。两条龙急忙躲藏，仓促间青龙从水中带出来的荇草都挂在了高高的柱子上，来不及收拾。”
“传闻，后来许多人都瞧见过它的‘杰作’呢。”
孟寒不解：“可是，它们为何要躲？”
“许是害羞吧。”
“害羞？”
“嗯，害羞。”荆宵一本正经，“因为它们，是两条可爱的龙！”
“为什么是可爱的龙？”孟寒不明觉厉。
荆宵低声道：“自然是因为，这个故事是个可爱的人编的啊。”
！！！
？？？
孟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继而笑翻了：“啊？哈哈哈，可爱的龙……”
“哈哈哈，小宵，你从前只会给我讲书本里的故事，现在都学会自己编啦？”
还编得像模像样的。
骗人成功的荆宵，旋了旋酒窝：“不过，这潭里的水倒是出了名的甘甜，这是真的。”他似乎曾在书上见过。
“哈哈哈，那我们尝一尝？”孟寒仍笑个不停，“可爱的龙的……
“洗澡水？”
明明是荆宵自己瞎编的故事，看着孟寒的笑脸，到头来他自己却乐了：“行，那就尝一尝。”
“哈哈哈……”孟寒狂笑不止，“洗澡水。”
荆宵先前只是想逗一逗这个人，现下也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一边应声一边摘下两片树叶走到潭边想要取水。
他刚蹲下来，身后的孟寒突然一阵掌风打过来，击落了他手中的树叶，水溅湿了他半边衣袖。
荆宵佯怒：“我说小石头，你这是才生气我方才骗了你？反应也太迟钝了些吧！”
孟寒果断摇头，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严肃：“我自然时不会生你的气，不过这水不能喝。”
“不能喝？为什么？”荆宵只当这人在玩闹。
孟寒却一指前方：“你看。”
荆宵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水中浮着一具尸体！
他当下就扔了另一片叶子，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迅速回到了孟寒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