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元宝
“我不代人传话,你有什么话自己对你儿子说,要谢罪自己去谢吧。”
孟寒一边说,一边从袖袋中取出一只锁灵囊。
顷刻间,一团黑雾从中涌出,渐渐凝成小元宝的模样。
可此时的小元宝,已经被孟寒感化过一番,分明只是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墩,走在街上会被怪阿姨捏捏小脸蛋的那种,哪里还有半分骇人的样子。
柳员外好不容易才停下了哭声,一看见这张稚嫩的脸庞,又开始涕泪横流了:“小宝,真的是你吗,小宝?
男孩眨巴着大眼睛,像是不理解父亲眼角流的泪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定定的看着他,始终不曾应答。
“小宝,我对不起你,小宝对不起。”柳金龙又开始翻来覆去说对不起。
但仔细想来,除了道歉,他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小元宝静静地看着他哭得肝肠寸断,直到柳金龙渐渐平复下来,他才出声:“爹爹,你为什么不要小宝了?”
猛然听见这称呼,柳金龙激动不已,颤声问道:“小宝,你,你还愿意叫我爹?”
小元宝不答,仍是固执的发问:“你为什么不要小宝了?”
“后来,连阿娘也不要了?”稚嫩的声音,满是委屈。
柳金龙哭喊道:“没有,阿爹没有不要你……”
这人下意识的想否认,却没有个正当理由,连个黄口小儿也糊弄不了。
荆宵默默闭眼不想再看他,却阻挡不住小元宝的声音传入耳中。
小孩儿脆生生问:“那你为什么要娶别人,为什么,还要生别的小孩?”
孟寒他们其实昨晚就问出来了,小元宝虽身死,但魂未灭,一直徘徊在父亲身边,直到看见父亲打算另娶,他才认定父亲这是不要他了,这才出来吓人。
可惜,他的父亲并非现在不要他了,而是多年前就抛弃过他一次。只是天真的小元宝,曾一度以为,那是父亲在和自己玩游戏,忘了带自己回家……
“我……我……”
柳金龙张了张口,却无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驳,只一味重复着:“是爹的错,是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好孩子,对不起……”
他不知说了多少句道歉的话,才试探着问:“你还会原谅爹爹吗?小宝。”
小元宝看着这个才年过半百却已经两鬓斑白的男人,像是无法辨认他说的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看着他哭闹不已的样子,竟像当初抛弃自己的人,不是他一般。
观察半晌,这个可怜的小孩儿才又开口:“爹爹,其实你卖了我去给祖母换吃的,我从来没有生过气的。”
毕竟,他也很爱自己的祖母。
柳金龙一听这话,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自责之情无法抑制:“真,真的吗?”
“可是你不要我了。”小元宝脸上透出一丝悲伤,“爹爹,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
“其实我不是真的想要吓唬那些新娘子的,我只是知道你要娶后娘、生别的小宝了,很伤心……”小元宝眼睛大大的,但他是鬼魂,已经不会流泪了,“我实在气不过了,才出来捣乱的,我只是不想你忘记我。”
“小宝……”柳金龙颤声唤他。
小元宝突然垂下头,绞着手指:“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是好孩子了,你就更不喜欢我了?”
柳金龙连连摇头:“不,好孩子,你一直都是好孩子,爹爹一直都喜欢小宝,永远爱着小宝……”
“是爹,是爹对不起你……”
“真的吗?”小孩儿低声问,“阿爹真的还爱我吗?”
柳金龙愣了愣,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真的,阿爹怎么会不爱小宝呢?”
直到这时,小元宝才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
他昂起了头,小小的脸浮现一丝甜甜的笑容:“那我也不怪你了,以后也不会给你捣乱了,我要去找阿娘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柳金龙,然后伸出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是约定的意思。
“爹爹,你可以给小宝生小弟弟了,小宝其实喜欢弟弟的。”就是不太喜欢,爹爹不喜欢自己了。
话音刚落,那个小鬼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柳员外瞪大眼睛,一下子扑上去,却连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第二次消失在眼前!
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已经彻底陷入了崩溃之中,全然不顾外人在场,声嘶力竭的哭喊起来:“小宝!小宝!你回来啊,小宝!”
然而,小元宝怨气已消,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
荆宵轻轻拉了一下孟寒,两人悄悄退到了室外,并且贴心的给柳金龙掩上了门。
孟寒在院中席地而坐,用当年在寺里学的经文,超度了小元宝。
之后他就一直沉默不语,许久后荆宵忍不住轻轻戳了戳这人的脸颊:“怎么了,一声不响的?”
孟寒茫然抬头:“你说,柳金龙他做错了吗?”
“错了,他明知灾荒年间离了父母的小孩儿会是个什么结局,”荆宵叹息一声,“可他,还是卖掉了自己的儿子。”
孟寒又问:“但是,他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活下来啊。”
“所以,也没错吧。”
荆宵看着他,道:“现在回过头来,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告诉他,当时该如何如何做,如何寻求个两全之法,保全父母妻儿。”
“可我们终究不是他,谁也想象不到当时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也无法体会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做出这种决定的。”
才会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上绝路。
“啊……”孟寒似懂非懂。
荆宵道:“他错了,却也没错。”
“怎么说呢,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对错就能概括的。”
孟寒问:“不是吗?”
“嗯,不是。所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吧。”
孟寒点点头,大约懂了两三分,又问道:“那你说,小元宝最后原谅他爹了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就是想不明白,如果他原谅了,为什么都没有再多跟柳金龙说一句话,就消失了。可如果没有原谅,那怨气又是如何消散的?他也没法转世投胎去……”
荆宵思索片刻,答:“大概是原谅了吧。小元宝所求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他爹一句真心实意地道歉,一句爱。”
“他想知道,他爹是爱着他的,仅此而已。”
“那他……”孟寒又不明白了,真的原谅了?
“可是,原谅了,也并不代表能放下。”
“嗯?”
荆宵这回没直接回答,而是想了想,然后起身,从旁边取来一张白纸,再坐回孟寒旁边。
他用力把纸揉作一团,然后递给了孟寒:“不用灵力,你能让它恢复原样吗?”
不能用灵力?
孟寒摇摇头:“自然不能。”
“这就对了。”
孟寒歪着脑袋看着他,用迷惑的眼神表示不解。
“你看这张纸,你把它揉成一团,之后无论怎样努力它都回不到原样了,留下的印记是抹不平的。”
荆宵把皱巴巴的纸展开:“小元宝的心就像是这张纸,柳金龙在上面留下的伤痕,也不是一句原谅就能抹去的。”
孟寒这回有些明白了,垂着眸兀自想了半天。
两人肩挨肩坐在一起,各自满怀心事,孟寒不知哪根筋又搭错了,突然看向荆宵坚定的说道:“我永远不会在你的心里留下这些伤痕的。”
因为,抹不平了。
荆宵一愣,继而失笑,笑完了才在心里默默道:我也希望,你的心永远如同白纸一般干净。
两人倚在一处,听着屋内柳金龙哭声渐渐平复。
孟寒又问:“小元宝真的是听见他爹说‘爱他’之后,才化解了多年怨气,转世投胎他去了吗?”
“嗯。”
“那,柳金龙真的爱他吗?”
“可能是爱的吧,却又没有那么爱。”荆宵答,“从挑破真相之后,尤其是见到小元宝之后,他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那些悔意,以及最后做的决定,应该都是出自真心,不是作假。”
“可他一开始,分明是想要我们收了小元宝的!”孟寒一想到这里,就还是气愤不已。
“是啊,当年老母亲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选择了牺牲儿子,在许多人看来是孝子所为。可对于四五岁的小元宝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荆宵道:“而现在时隔多年,他的悔意也所剩无几了……他想娶妻生子,想延续香火,为此甚至不惜要小元宝魂飞魄散。”
“因为,当初那点爱意、悔意,在现在的利益面前,已经微不足道,再也不能阻止他了。”
孟寒皱眉:“怎么这么复杂?”
荆宵淡淡道:“其实不复杂。爱是真的,但当面临其他选择的时候,比如母亲的性命、比如自己的私欲,这份爱又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此番若非他俩看出端倪,小元宝恐怕真的要烟消云散了,之后的柳金龙,大概真的会把自己这个儿子彻彻底底遗忘吧。
孟寒喃喃自语:“可是,爱,又是什么?”
荆宵悄悄看了边上的人一眼,沉默下去。“爱”又是什么呢?其实他也不知道,所以暂时无法回答孟寒。
他轻咳一下,自以为十分自然的转移话题:“不过昨晚你可真够厉害的,刚开始小元宝那么吓人,你却一点害怕,没多久就降伏了他。”
完全不像平时大大咧咧、缺心少肺的样子。
孟寒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对这话十分受用:“那是!不过你也很厉害,提醒了很多我没有想到的东西,不然要么会伤害到小元宝,要么还要费一番功夫。”
此人话锋一转:“而且,你都没被吓哭诶!”
……
荆宵简直哭笑不得,这人心里“厉害”的标准还是真是挺低的,“没被吓哭”什么时候也成了夸人的用语了?
他无奈,给人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被吓哭:“因为我有你给的护身符啊!”
而且荆宵坚信,只要有孟寒在,他就一定不会受伤的,所以他什么也不怕。
孟寒闻言也点点头:“那符是我师傅给的,威力确实不小。
“嗯。”荆宵问,“既然事情已了,我把护身符还给你吧?”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正牢牢握着那符,有些不舍。
那是孟寒送他的礼物,他很珍惜。
孟寒却连忙摇头:“不必了,你就好好戴着吧。先前是我忘了,不然该早些给你的。”
“那毕竟是你师傅给你的。”
“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都是你的。”孟寒道,“而且,我想师傅要知道是你,肯定也愿意给的,你就收着吧。”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荆宵便点点头,道了谢,又仔仔细细把护身符收好,心里还默默想到:这可是孟寒的师傅给的呢,得贴身收着才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这话,直到许久之后柳家的老管家来寻他们,二人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了。
老管家礼数周全地替柳金龙道了歉,说主家身体不适,希望二位侠士海涵。
荆宵摆摆手示意没事,心里却明白柳金龙的“身体不适”,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不过这个管家办事还算周到,不仅替主人全了礼节,还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做封口费,希望为柳金龙保全一点面子。
荆宵对柳金龙这个土财主能有这样一个妥帖的管家很是诧异,也对老管家的忠心感到十分敬佩。
他不由得赞叹:“老人家,您对柳先生还真是好啊。”
“哎,哪里的话,是老爷对我恩重如山。”
荆宵了然:“哦,原来如此。”竟是个知恩图报的故事。
老管家看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居然主动搭话,倒不是难相处的样子,也不由的打开了话匣子:“侠士,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吧?”
荆宵一愣,没想到有人还能听出自己的口音:“老人家好耳力,我从前住在云同人。”
云同,一座荆国边境城池,三年前已经成为了大梁的领土。
老管家侧目看他:“云同啊?那和我还算半个老乡嘞。”
荆宵也吃了一惊:“不知您是何方人士?”
“我啊,出生在平幺。”
“那确实离得很近了。”荆宵道,“是在下疏忽了,竟然没有听出您的口音。”
“嗨,哪还有什么口音啊?”
老管家摆摆手道:“不瞒您说,从前荆国还在的时候,平幺因为地处边界,战火不断,我啊连饭都吃不饱,就从平幺逃出来了。”
“我家老爷也是平幺人,但他比我早到津城几年,见我是同乡,就收留了我。”
荆宵整个人僵住了,在祖母的故事里,柳金龙是因为天灾才“活埋”了自己的儿子,原来却是人祸吗?
那么他本人、小元宝、一把年纪还跟着儿子的老母亲、以及眼前这位老管家从前也都是荆国的子民吗?
老管家未察觉他的异状,还在絮絮叨叨:“我常听账房先生念叨什么‘乡音无改鬓毛催’,我离开平幺二十多年了,是乡音早改鬓毛催了。”
荆宵已经顾不上老管家那句胡乱篡改的诗,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孟寒一直留了一只眼睛在他身上,此刻见人反应不对,立马靠过去扶住他的手腕,轻声问:“怎么了?”
荆宵深呼吸几下,努力露出一个微笑,示意孟寒自己没事。
“真的?”
“嗯,就是有点饿了。”
孟寒皱了皱眉,及时打住老管家的话头:“老人家,能给我们准备些吃食吗?”
老管家闻言一拍脑袋:“哎,你看这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饭早备好了,您二位前面屋子休息一下,我这就催去。”
荆宵面色苍白,却也没忘了刻在骨子里的礼节:“劳烦您了。”
道了谢,他又问道:“另外,我那两个弟弟现下在哪里?”
“都在屋子里待着呢,一整天了,乖巧得很!我让人去寻他们过来?”老管家热心提议。
荆宵却怕妹妹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又要担心,于是拒绝了:“不必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再说吧,明日我们也该上路了。”
老管家自然不会挽留这群见证了自己主家黑历史的人,意思意思挽留了一下无果,便应了声是,去催饭菜去了。
送走了老人家,孟寒就带着荆宵慢慢往他指的屋子走去。
但此刻孟寒一面沉浸在小元宝的事情中、一面担忧荆宵方才的反应。
荆宵则反应过来了,祖母大约是看自己年纪小,所以篡改了那个故事,所以他无比震惊柳家与荆国的联系,感觉胸口一团郁气难以疏解。
是以,两人完全不知他们那“乖巧”的“弟弟”——荆珊,已经闷声作了个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