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故事(二)
多年前某一日,幼年荆宵在临睡前又赖皮地缠上了自己的祖母。
他是个惯会撒娇的:“祖母,祖母,您再给我讲一个什么故事呀?”
祖母充满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无奈问:“小滑头,不是说好了,今日只听小石头的故事吗?怎的又耍赖?”
“祖母,好祖母~您就再讲一个吧~”
小孩儿撒娇是一把好手,老人听完果然又犹豫了:“那,你能保证再听完一个,就立马睡吗?”
“能!”见祖母有松口的意思,小荆宵立马顺杆爬,乖乖保证道,“能!”
“那,我给你讲一个,”老人家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讲一个小元宝的故事,好不好呀?”
“好!”这个故事还没听过,荆宵感兴趣极了,哪有不好的。
于是,祖母娓娓道来:“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姓柳的人家,生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叫小元宝。小元宝十分乖巧可爱,家里的人都非常喜欢他。”
荆宵听到这儿,问了一句:“祖母~小元宝,比宵儿还乖吗?”
“嗯,和宵儿一样乖。”老人家答完了小孙子的话,在对方满意的神情中,继续讲故事,“虽然这家人十分贫穷,但家里有慈祥的祖母、强壮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可爱的小元宝,每天能和家人们住在一起,所以他们四个人依旧过得很开心。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村子里连着几个月都没有下雨,一粒粮食也种不出来了。”
荆宵闻言“啊”了一声,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饿肚子的感觉,于是十分担忧地问祖母:“那,那,他们种不出粮食来,就没有吃的了,没有吃的了,该怎么办呢?”
祖母轻轻拍着他:“是啊,没有吃的了,该怎么办呢?小元宝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他看着家里的吃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越来越担心。”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全家人都要饿死了。”
“啊!那,后来呢?”荆宵担忧地问。
“后来呀,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祖母叹息一声:“他找到自己的妻子,和她商量到,‘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可母亲年纪大了,不能再忍饥挨饿了’。”
“这是什么意思?”小荆宵似懂非懂,但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嗯,‘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妻子也是这么问的。”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们把儿子活埋了吧。既能节省一份粮食,也能让儿子少受些苦’。”
小荆宵心都快操碎了:“可是,再生了一个小孩儿,就不是小元宝了啊。”
“对呀,再生了一个小孩也不是现在的小元宝了,妻子自然不肯答应,伤心得大哭。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哭到最后,只能同意了自己的丈夫。”
“第二天,父亲给了小元宝一块甜甜的糖果,又跟他说要带他到山上去玩。”祖母说到这儿,担心荆宵害怕,就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小元宝吃着自己许久没有吃过的糖,高高兴兴地跟着父亲上了山……”
“然后呢?”荆宵小心翼翼问。
“然后,那位父亲痛哭着,在山上把小孩儿活埋了……”
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委实有些悲伤,祖母接着道:“后来,老天爷感念他的孝心,就赐给他一袋金子,男人回到家用这些金子买来吃的,让全家人都活了下来。”
故事讲完了,听故事的人却没出声,祖母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让人熄灯,就看见自己心爱的小孙儿正缩在被子里,眼泪巴巴的。
“小元宝真可怜。”荆宵抽抽噎噎。
祖母以为他害怕了,遂安慰道:“不怕不怕啊,我们宵儿不会饿肚子的。”
“嗯!”小荆宵抹了抹眼泪,“祖母,如果有一天我们家也没有吃的了,您就把我的饭全都吃了吧!宵儿最喜欢祖母了,可以把吃的全让给您。”
老人家被他一番话逗得红了眼眶,爱抚着自己的小孙儿,没说出话来。
小荆宵犹豫了一下,又悄悄问:“但是,您可以告诉父皇不要活埋宵儿吗?因为宵儿想一直陪着祖母。”
他说得十分真诚,祖母破涕为笑,继续一下下轻拍着他:“好孩子,你父皇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活埋你呢?而且,我们现在不会饿肚子的,祖母和宵儿都能长命百岁、一直陪着彼此的。”
能陪着祖母,荆宵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可是……
“祖母,长命百岁?是什么?”
“嗯,”老人思索一会儿,选择了小孩儿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长命百岁就是祖母和宵儿都能活到一百岁。”
小孩仰起头:“祖母要活两百岁!”
“哈哈哈。”老人家笑起来,“为什么活两百岁?那样的话,别人会叫祖母老怪物的。”
“因为,祖母比宵儿大许多。”彼时的荆宵还算不明白数字,“祖母要一直陪着宵儿的话,宵儿活一百岁,祖母就要活两百岁才够!”
“而且,祖母是宵儿最喜欢的人,才不是老鬼呢,谁敢这么说,我就揍他!”
一个小豆丁为了自己叫嚣着要揍人,把老人家逗得直乐:“哈哈哈,好,那祖母就活两百岁。”
“真的吗?”
“真的,祖母从不骗人。”老人与他拉钩,“好孩子,睡吧。”
小荆宵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乖乖点了点头:“嗯。那祖母也睡。”
“好,祖母陪宵儿一起睡。”
柳府内。
孟寒冷冷开口:“说说吧,员外,怎么回事?”
柳员外迟疑着问道:“你们可曾听过一个‘葬子救母’救母的故事。”
荆宵儿时听过这个故事,便答:“知道,我小时候祖母曾经给我讲过。”
说到这儿,他心下一紧:“你,怕不是要说,那个人是你吧?”
“呃。”柳金龙像是没想到会有人知晓此事,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什么故事,孟寒也不知道,荆宵就简明扼要地告诉他。
旧事重提,柳员外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悲伤之中,面无血色道:“正是我。我、我就是当年活埋了自己儿子的那个狠心的人!”
荆宵:“……”这可真是巧了。
其实,也不是巧,是荆宵知道的故事太多,大约总能碰上一两个吧。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总之此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柳员外一个人絮絮叨叨。
“我,当年实在是不得已啊。母亲年迈体弱,可家里的余粮已经养不活这么多人了,我只能,只能……”
只能,活埋了他的儿子!
柳金龙干这事虽然情有可原,也确实是狠心,荆宵实在怕他哭出来,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责骂,只得赶在他涕泪横流之前及时打断。
“柳先生,那孩子的母亲,你的妻子呢?”
故事里,似乎并未提及那个女子的下落。
柳金龙悲痛欲绝:“我儿子死后,她伤心太过,不久就去世了,没能活到我们来云城。”
亲手活埋了儿子,最后还是只保下了老母亲,实在令人唏嘘。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无论怎样唏嘘,事情还得办,鬼还得抓,等柳金龙的情绪渐渐平复一些,荆宵才又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传闻,你得到了一笔金子?”
“呃,啊。”柳金龙默认。
“那你早年为何没有动用那些金子,生活依旧清贫?”
“因为,因为我愧疚,我对不起我儿,那是他送命的钱,我不敢花啊!”
直到此时,柳金龙才露出了一丝不同于悲伤的情绪,不过他说的是愧疚,但更多的却像是——害怕。
荆宵继续问:“那为何你这两年又突然决定要用这笔钱,还要娶妻生子?”
“我,我……”柳金龙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孟寒没有荆宵这般好耐性,昨晚的见闻加上柳金龙现在的反应,饶是再笨,他此刻也该明白七八分了。
是以,他对此人就全无好脸色了:“柳员外,别我我我了,又不是打鸣的公鸡。”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柳员外,突然被指为公鸡:“……”
“我来替你说吧。”孟寒没好气道,“只怕你救母心切是真,但活埋儿子是假,你那妻子只怕也不是太过悲痛才过世的吧?”
“你胡说!我……”柳公鸡一张脸瞬间胀红,又开始打起鸣来,“我,我……”
孟寒的话说到这里,等于完全得罪了人了,荆宵索性为他补全:“我曾经听闻,在饥荒年间,曾有人易子而食。”
“你呢,大概没做到这个地步,但是也的确把自己的孩子卖出去了,你的妻子大概也是同样的命运。”
不然没法解释,他那笔横财。
“你为了掩盖真相,就说自己把儿子活埋了,这些金子呢,则是老天感念你的善心赐给你的!”
荆宵这番分析几乎全说中了,柳金龙恼羞成怒:“你胡说!”
他想不出别的话来反驳,又重复了一句:“你,你分明是胡说八道!”
见他还不肯承认,荆宵只得继续说下去:“早年间,你尚有一丝良知,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只花了极少的钱用来糊口。”
“可渐渐的呢,你被繁华迷了眼、失了本心……我不知你到底是如何富起来的,但,肯定和那些钱财脱不开干系!”
该说不说,荆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金龙不知这个年轻人是如何知晓的事情真相,一张脸红得发紫,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但迫于孟寒的武力,他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荆宵才不理会他,继续从容不迫的分析:“如今时隔多年,你怕是早已忘却了当年事,甚至想要抛弃过往、从头开始。”
“你的儿子虽然惨死,阴魂不散,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恨过你还有你的母亲,直到你决定重新娶妻生子,他觉得自己被彻底遗忘了,这才屡屡吓人、想要阻止!”
说到这儿,真相基本全都揭开了。
柳员外终于不再辩驳了,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才呆呆的问:“昨夜,你们可是见到小宝了?”
“见到了。”孟寒答。
“我儿,我儿如今,可……”
他大约想问自己的儿子现在可好,可又想到小元宝早死了,而且死相惨烈,便黯然改口:“我儿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孟寒直言不讳:“四五岁的样子,戾气很重。”
若不是他手脚快,昨夜他们险些吃了亏。
“四五岁,”柳金龙一瞬间更颓然了,“是啊,那年他才四岁半,四岁半……”
见状,荆宵心下了然:“所以,你早就知道闹得你家宅不宁的‘恶鬼’是他?”
柳员外默不作声,算是认了。
荆宵震怒:“可你明知是他,又为何还要叫我们前来驱邪捉鬼,是想要他魂飞魄散不成?”
柳员外悲恸大哭起来:“我、我从没没想过要他魂飞魄散!我只想让你们抓住他,劝说他前去投胎,或者度化他。我没有,没想过要伤害他。”
“但你可知,若非我们发现端倪、反应迅速,你儿子现在怕是三魂七魄统统散尽,再也入不了轮回了。”孟寒道。
柳金龙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哭了:“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啊……”
“是我对不起我儿,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啊,我不配为人父。”
此刻,他的理智已经所剩不多了,只会一遍遍的重复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啊,可我再也没有机会跟他道歉,他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荆宵叹了口气,可即便早知今日之情形,眼前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恐怕还是会选择保自己的母亲,旁人又能指责他什么呢?
孟寒歪着头想了半天,有点不理解柳金龙的挣扎:“你既然知道府中作乱的是你儿子,为什么不直接跟他道歉呢?”
看那小儿形态,也并非厉鬼,想来不会为难自己的父亲的。
柳金龙喃喃:“我不知如何开口,小宝他也从不愿意见我,我……”
荆宵见状心下不忍,开口问道:“罢了,现在你既已知晓你家小儿作祟的原因,想必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孟寒道:“对,你就让你家小元宝安安心心的走,转世投胎去吧。”
柳员外得知自己的儿子还有机会,灰暗的眼眸中又有了一丝希望,像是一团复燃的死灰,他紧紧抓着荆宵的衣袖追问:“我儿当真能不再做恶鬼,能转世投胎?”
孟寒冷着脸,不着痕迹的将荆宵的衣袖解救出来:“有的,只要能散了怨气,自然可以转世投胎。”
“那,那,那我今后不再娶妻、更不会生子了,不知小宝他还愿不愿意认我,但我这辈子只有小宝一个儿子。”
柳金龙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说着自己的决定,:“我会把全部的钱财拿出来修建善堂,照顾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小乞丐。”
“我愿意去城外寺庙里出家,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为小宝积攒些福气,希望他,”
柳金龙抽噎:“希望他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爹了……”
荆孟两人静静的听着他说话,不时交换一个眼神。
柳员外一口气说了许多,似乎要把多年的郁结都一次性说说出来,直到最后才敢望向他们:“两位侠士,你们能否代替我跟小说一句对不起?跟他说……”
荆宵见他一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不再像之前那么虚伪,便默默看了孟寒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取出乾坤袋,沉着声道:“要赎罪,自己说去,我不代人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