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小白菜”
“荆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其实不是竹子精了?”
这是孟寒这几天问得最多的问题,迟钝的他总算发现事情似乎有点儿不对劲了:心思细腻如荆宵,又怎么会因为荆珊一通胡言乱语,就同意自己留在揽月殿了?他怎么就突然相信了自己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哦不,陌生“竹”呢?就算当初是一时睡糊涂了,之后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异样?
“雷们凡间的东西真好次啊!”(你们凡间的东西真好吃啊!)
“对啊,天庭里那些神仙做的东西可难吃啦,你都不知道,他们真的是喝西北风的,唔,也有喝露水的!”
“其实我不是竹子精,我还挺厉害来着。”
……
孟寒回想着这段时日说过的蠢话、做过的蠢事,不由得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呃,好像早就暴露了,真是没眼看啊!
可是,荆宵怎么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这才是最奇怪的啊!
于是——他每天追在荆宵屁股后面问为什么,后者简直不堪其扰,但或是笑而不语、或是插科打诨,反正就是不愿正面回答。
搞得孟寒满头雾水。
好在最近宫里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分散了孟寒的注意力。
其中一件是荆珊八卦来的。
听说贵妃萧氏近日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把自己曾今最爱的那些华丽的衣裙、首饰统统抛弃了,整日里只着淡妆、穿素衣,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姹紫嫣红的后宫里做一朵不问世事、品性高洁的白山茶。
宫人们明面上自然是吹捧她,暗地里却偷偷说这贵妃娘娘呀,其实是在偷偷学陛下心里的某个人,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把自己原本的特点全弄丢了,反而被陛下好一顿申斥。
小宫女小太监们,纷纷学着各宫主子们的样子,摇头晃脑、故作高深道:这飞扬跋扈如萧贵妃,今后也怕是盛宠不复喽!
而另外一件事,则是梁阑秋亲自在揽月殿说的。
一日晚间,梁阑秋突然出现在揽月殿,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原因无他——梁阑秋最近来揽月殿来得似乎过于频繁了一些。
孟寒依旧是隐了身形,梁阑秋也依旧屏退了左右独自留在殿中,荆宵依旧得了恩准躺在床上。
只听年轻帝王道:“那日隔得远,未曾细瞧,现下看来你的身体确实恢复了不少。”听着倒有几分真心实意为荆宵欢喜的意思。
荆宵佯装不知:“回陛下,是大好了。”
“那你可知,那日让你前往,是为何事?”
“回陛下,不知。”
梁阑秋听人说不知道,却也不答原因,反而道:“不必一口一个回陛下,还像从前那般说话吧。”
荆宵默不作声。
年轻的帝王眯了眯眼却没有恼,只是淡淡喝起了茶,喝完了才突然问:“最近宫里死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回陛下,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
荆宵心里咯噔一下,却仍然道:“宫里每天都会死很多人,臣并不好奇。”毕竟他在梁阑秋心里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不会对什么太过关注的。
梁阑秋却似没听懂对面委婉的拒绝,依旧自顾自道:“死的,是个叫海棠的宫女。”
荆宵的手藏在衣袖下,悄然握紧:果然,一切都瞒不过梁阑秋的眼睛!
既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他忍着心痛直接问:“我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何苦再杀她?”
梁帝闻言却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笑完了才问:“啊,你以为我杀她,是因为她给你传递信息吗?”
荆宵皱起眉,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人却又是话说一半,不给答案了。
殿里一时间沉默下去,气氛诡异。
就在荆宵以为梁阑秋要走了的时候,他却再次开口:“把你殿里那个叫小豆子的内侍叫来,孤想看一看。”
荆宵闻言心神大乱,但面上仍镇定道:“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太监,怕惊了陛下……”
梁阑秋打断他:“孤说的,自然是那个见过世面的、敢那般挑衅地直视天子的,小豆子。”
荆宵的脑子嗡了一声,一瞬间思绪万千:他知道孟寒的存在了么?他会怎么对付孟寒?听说大梁国师就是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孟寒会是那人的对手吗?我要怎么办?
毕竟朝夕相处八年之久,梁阑秋从他微末的表情变化看知道此人现下已经方寸大乱,他不由得心中烦躁:“你以为,揽月殿里凭空多了一个人,孤当真不知吗?”
话说到一半,此人甚至带上了不明显怒意:“只是没想到,你竟真的把他带到了宫宴上!”带到了你说过的每年都会陪我一起过的生辰宴上!
荆宵猛然惊醒:是啊,这里可是大梁的皇宫,又有什么能瞒得过梁阑秋的眼睛,他还特意强调过要自己“独自前往”,怎么就一时大意了呢!
就如同梁阑秋熟悉荆宵,荆宵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愠色,他下意识道:“他,不是坏人,我的病就是他在暗中医治的……”
梁阑秋冷哼一声:“若非如此,他早死了千百回了。”
荆宵听完了沉声道:“别伤他,我,让他走……”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自察的心痛。
“不必,让他好生给你治理,如若不然,孤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梁阑秋见荆宵的反应,难得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补充道:“但你得好生管着他,告诉他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
“不该看的别看”大约指的是那日宫宴上的事,这“不该想的别想”又是在说哪一桩,荆宵就不明白了。
但他明白,话说到这里“小豆子”自然是不必来见驾了,无论真的假的都不必来了,因为梁阑秋并不是真的想见什么小豆子,不管是那日让自己赴宴、还是今日来这里,目的都是警告自己。
荆宵应道:“是,我会管好他的。”心里想的却是:还是,让孟寒尽快离开这里吧。
梁阑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再多言,又看了荆宵一眼,抬脚便要离开。
荆宵突然道:“陛下,放过那些人吧。”
他没说放过谁,两人却都心照不宣,说的是那些帮助海棠见荆宵的人,那些荆国余孽。
梁阑秋不置可否。
荆宵低声道:“求你。”
“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荆宵得了许诺,终于松了一口气:“谢陛下。”
见狗皇帝一走,孟寒立马就现了身形,方才殿内两人的对话他自然全都听见了。
他扶着荆宵靠在床上,手放在他背上,慢慢帮他顺气,看人脸色渐渐缓和了才开口问道:“狗皇帝发现我了?”
“嗯,大概一早就发现了。”
“我说就应该打他一顿的!”孟寒气个半死。
荆宵这回却不接话了,低垂着眼眸,心中暗潮涌动。
孟寒又问:“他不会因为我而为难你吧?”
“不会。”荆宵笃定地说。
他其实不确定梁阑秋会不会为难自己,但他确定若是孟寒失去了利用价值、或是说错了话、又或是做错了事,那人一定会为难他。
“那就好!”孟寒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荆宵,你别难过。”
“嗯?”
“海棠的事,你别难过,不是你的错……”
话没说完,孟寒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海棠到底还是死了,并且或多或少与荆宵有干系。
他突然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便是如此么!
孟寒说得情真意切,荆宵却依旧没接话。
孟寒再一次嫌弃起自己嘴笨来,就在他认真思索要怎样安慰荆宵的时候,就听见那人道:“孟寒,你走吧。”
“什么!?”
荆宵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说,你走吧!离开皇宫吧!天大地大的,哪里不比这里好呢?”
“好啊,我们一起走!还要带上荆珊那个笨丫头一起。”孟寒立马接道,虽然不明缘由,但在他心里荆宵应该始终和他一道的。
然后他又看见荆宵眼里的星星像是亮了亮,但那个随即摇了摇头,温柔又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说的是,你,走。离开吧,孟寒。”不要再陪我困在这里了,这世间的山河湖海、万家灯火,你就替我去看看吧。
这回换孟寒摇头拒绝:“我不要!我们不是说好,等你身体恢复了,要一起去看你跟我说过的那些风光吗?”
荆宵垂眸:“可我好不了。”也走不掉了,这一生注定要困在这里了。
“呸呸呸,你会好的!”
荆宵依旧坚持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好不了了。”
说着说着觉得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深呼吸几下,强忍着心痛道:“所以,你走吧。”
孟寒闻言瞪了他一眼,荆宵以为他就要拂袖而去了,他却突然背身去,不再说话了。
这是荆宵第二次见此人气鼓鼓的样子,他心想: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因为自己失忆忘记了他呢!不知这次又要生气多久呢,是不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孟寒沉默地背对着荆宵,荆宵也沉默地看着他。仔细想来,这还是自从孟寒突然出现在这里以来,两人第一闹矛盾,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但谁也不肯让步。
不一会,孟寒又转过身来,继续一下一下给荆宵顺气,依旧不说话,却唱起了歌!
起初,只听他小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两岁,没有娘呀。”
荆宵一时没听清,就竖起耳朵仔细听。
“跟着爹爹,奔波走呀,后来爹爹,娶后娘呀。”
荆宵这回听清了,但没想起来这人在唱什么。
孟寒声音大了些,接着唱:“娶了后娘,三年不满,生个弟弟,比我强啊。”
……
孟寒继续加大音量:“他穿新来,我穿旧啊,他吃面来,我喝汤啊!”
荆宵听得嘴角抽了抽:“打住打住!你这是在唱什么?”
“《小白菜》。”孟寒如实回答。
荆宵这回想起来了,这是民间一首传唱度很广的歌,讲述了一个小孩儿可怜的一生,也不知孟寒从哪个街边的小乞丐那里学来的,但是吧……
“好端端的,你唱这个作甚?”
孟寒答:“因我比小白菜还要可怜。”
荆宵:“?”
“我也没有爹,也没有娘。”前几天还神通广大、说自己很厉害的孟半仙,此刻俨然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样子,“甚至连跟我争新衣服穿的弟弟也没有。”
荆宵:“……”
“你要跟你争新衣的弟弟做什么?!”
孟寒继续惨兮兮的:“现在那个狗皇帝来了一趟,连你也不要我了,我还不可怜吗?”
荆宵:“…………”
这次不等荆宵回答,孟寒又扯着嗓子继续嚎:“小白菜啊……”
“停停停停,别唱了!”荆宵被他唱得心疼。
“地里黄啊!”
“我不让你走了还不行吗?”
一听这话,孟寒果然不唱了:“那你也不许说再说自己好不了了。”
“我……”
荆宵略一迟疑,孟寒又唱:“三岁两岁,没有娘啊……”
“行,不说了!我会好起来的!”荆宵咬牙切齿。
孟寒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然后得寸进尺:“那你不可以忘记我。”
“好。”
“要让人给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好。”
“还要……”
“好,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