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信的内容
宫宴结束后,荆宵就回了揽月殿。
他原本以为梁阑秋要当面交代什么事情,却因为政务太过繁忙、没有时间亲自来揽月殿,这才让自己赴宴。结果除了那遥远的一眼,两人就再没有任何交流了。
到最后连他自己也直犯嘀咕,梁阑秋要自己拖着病躯、还特地强调“独自前往”,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再一稍加思索,荆宵又不禁自嘲起来,是啊,想来那人又有什么是非得当面和自己说不可的呢?更何况当着这阖宫上下,数百人的面。
孟寒自然想不到荆宵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道回去了,还顺便带回了满肚子的疑惑。
荆珊不知道宫宴上发生了什么,但看到二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前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把高兴全写在脸上。
荆宵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妹,只说就是吃了一顿好吃的,别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荆珊向来心眼多,怕自家哥哥报喜不报忧,又转头跟孟寒确认。
孟寒点了点头,难得没同小丫头斗嘴,因为此刻他一心放在荆宵身上,实在没有心情玩闹。
不过直觉告诉他,荆珊毕竟年纪小,或许很多事荆宵其实并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他强压下心头的疑惑,直到晚间众人都睡了,才熟门熟路地摸进荆宵殿中。
两人围坐在炉火旁。虽然还只是秋天,荆宵近来病情也有所好转,可他数年来都体弱多病,今天宫宴过后,看上去脸色更是格外的苍白,孟寒怕他又病倒了,先往他怀里塞了个汤婆子,又给他倒了杯热茶,才开口说正事儿。
“荆宵,我可以问你几件事吗?”
“嗯,问吧。”
“那个叫海棠的宫女是谁,你认识她么?怎么还上来就往你身上扑呢!”孟寒想问的东西太多,先挑了自己最好奇的。
荆宵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向来是个直球,能忍到现在才发问,比起刚来的时候的确是长进了许多,也真是委屈他了。
想到这儿,荆宵很想摸摸这人的头,但他刚稍稍抬了抬手,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宴会上梁阑秋看“小豆子”那深沉的那一眼,于是他怕了,又悄悄把手放下了,只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以前从未见过她。”
孟寒没注意到对方的手一伸一缩的动作,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问:“那她给了你个什么东西?”
荆宵从袖袋里掏出那张浸上了汗渍的纸条,放在矮几上,道:“就是这个。”
“我知道是张纸条,上面写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荆宵顿了顿,又接着道:“但大概猜得到会写些什么,也大概猜得到海棠是谁。”
“那你快说快说!”孟寒一听就着急了,立马催促。
被问的人却犹豫了一下:其实,是不是不该把孟寒卷进这些事情里呢?原本就与他无关的啊!他本可以自由洒脱,不被此间烦事所扰的。更何况,知晓这些事情有可能会给孟寒带来危险。
孟寒不知道荆宵的心事,见他半晌不开口,就不自觉地凑近了些,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把小扇子,轻轻煽动着荆宵的心。
“怎么啦,突然不说话?”
荆宵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哎,还是无法拒绝这充满期待的眼神啊!
在孟寒的眼神催促大法下,他终于还是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先说那个海棠,她知晓我何时路过那里,又冒着被罚的风险,只为了给我传信,想来必是荆国故人。”
“毕竟在这宫里,谁都恨不得绕开揽月殿走路,除了荆国人,又还有谁往会我身边凑呢……”
孟寒听到这儿,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便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对方:看我,快看我!
荆宵果然停下来,如其所愿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当然了,你除外。”
这人终于满足了,得意洋洋地追问:“有道理,那信里又会写什么东西呢?”
“想来,所写的事,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关心我这个昔日的主子,想询问一下我的近况。”
荆宵没说,其实这种可能性极低,都能打听到自己的会赴宴、几时几刻路过那里了,怎么还会不知道自己目前是个什么境遇呢?
“那其二呢?”
孟寒似懂非懂,但有其一必有其二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这其二,大概就是怀了复国的心思,想让我知道他们的近况。”不然,费尽心思给自己这么个废人递消息,又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复国!”
孟寒十分吃惊,嘴张得老大,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荆宵分析得对,他犹豫着想要说点什么,但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引得荆宵伤心。
荆宵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沉默了片刻,突然把那纸条往烛火上一放,纸条瞬间就被吞噬了。
孟寒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救也来不及了,他不由得惊讶道:“你不打算看看写了什么吗?”
“既然都猜到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
“若是其一,他们只是关心我,那如若我过得好,他们该有多难受,荆国王室最后的血脉是跪在了敌人的脚下吗?是向锦衣玉食屈服了吗?”
孟寒想想似乎是这么个理,边点点头,继续听。
“但如若,我过得不好,他们又该多难受,挂念着的人生活在痛苦之中,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话,他们会更痛苦的,我不愿意……”
荆宵说这话时,连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淡淡的。
但孟寒看到这人的眉又微微蹙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问:“那,若是其二呢?”
荆宵抿了抿唇,答:“若是其二,便,当我死了吧。三年前,荆国流的血还不够多么?何必再造杀孽。”
孟寒这回明白了,能让那些人活着,是荆宵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唯一的事情了。
但他看那人脸色苍白,只觉得心里胀胀的、很不好受,于是有些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那你自己呢,你想复国吗?我其实可以帮你打败梁阑秋……”
“咳咳咳”,荆宵像是被孟寒的话惊着了,低低咳了起来,孟寒连忙给他顺气。
过了许久,荆宵才道:“想啊,我做梦也想回到荆国,回到我父王、母后的身边,想听祖母给我讲故事。”
“我可以帮你……”
荆宵终于抬头敲了一下他的头,却打断了他:“傻子,可是这样会死更多的人。三年前我见过荆国大地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也见过荆国太多太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我只想让他们都活下去罢了,不要再经受战乱带来的痛苦了。”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果能以我一人之苦,换他们好好活着,那我的苟且偷生、苟延残喘才有意义。
孟寒从前只知道让自己开心是天底下头等重要的事,听到荆宵这番话,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挠了一下,有心疼、有震惊、有感动、有愤怒,一时间五味陈杂,他甚至都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那我去帮你把梁阑秋杀了吧!”
“……”
“再不济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荆宵闻言,扑哧一下乐了,眉头的结也终于打开了。他笑道:“不必了不必了,你一个小小的竹子精又能做什么呢,而且不是说帝王都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吗?别回头再把你自己伤了,我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药来医治你。”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好的装什么竹子精呢?孟寒嘀嘀咕咕道:“其实我不是竹子精,我还挺厉害来着。”
荆宵似乎没听清,问:“什么?”
“我说我可厉害呢!”
“是吗?我们的小竹子精那么厉害呐?”
孟寒看那人满脸的“不信”,便大声道:“其实我不是竹子精,我是石头精,我真的很厉害的,一定可以帮你打败梁阑秋!”
得,一激动把自己真实身份抖搂出来了。
荆宵心道:哎,可算憋不住了!可算说出实情了吧!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忽悠:“是是是,我们小石头精最厉害了!”
孟寒不知怎的好像从那人温和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揶揄,他道:“你不相信我!我跟你说,我的破风剑可厉害了,而且我左右手都能使剑,真的!”
“我信,真的。”
“你就是不信我!”孟寒蹭一下站起来,眼看就要召出破风,比划上几招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了。
荆宵连忙拉住他:“我真信你,快坐下吧。”
“真的?”
“真的!”荆宵用力点头,证明自己信了。
孟寒将信将疑的坐下,并且再次强调自己真的能打得过狗皇帝,一个打八个都行!
荆宵看他不似玩闹,仿佛只要自己点头,他真的能冲去把梁阑秋揍一顿,于是他也认真地说:“我虽然不修道,却也知道,你们这样的……”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没想好用什么词来形容孟寒:“嗯,轻易不能扰乱凡人的命数,更不能伤人性命。不然自己轻则遭受反噬,重则会飞烟灭、再不入轮回,对么?”
孟寒没想到这人久居深宫,竟然还知道这些,含糊回答:“唔,差不多是这样。”
“所以,你千万别为了我做傻事,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
荆宵接着说:“换句话说,如果梁阑秋此刻伤了或者死了,大梁势必内乱。”
孟寒问:“为何?”
“首若是新君继任,容不下荆国人,说不定会把他们赶尽杀绝。”荆宵解释道,“但若荆国故旧趁机想要起兵复国,却也不会变得更好,毕竟荆国的气数早在三年前就尽了,而梁国这三年却一日比一日强大,以卵击石、徒增伤亡罢了。等大梁安定下来,又是荆国遗民的一场浩劫啊。”
所以,何必让他们抱着本就没有的希望呢。
见孟寒还在迟疑,荆宵又道:“孟寒你听我说,梁阑秋这个人很危险,你答应我,轻易不要见他,不要与他发生冲突,好么?”
荆宵难得如此严肃,孟寒思索之后,答应了。
荆宵见孟寒终于点了头,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了,就主动道:“你不是说有几件事要问吗?还要问什么?”
孟寒就问:“你今日见着那个贵妃了么?”
“见着了,怎么了?”
“我觉得她长得和你有点像!”
荆宵回想了一下,道:“唔,是么?我倒是没注意看她长了个什么模样。”
“也就是有一点点吧,细看又不像了”,孟寒顿了顿总结道:“反正她没有你好看!你没见着就算了,没什么。”
没见过这么直白夸人得,荆宵觉得脸上有点烧起来了。
孟寒想起什么,又问:“我曾经听人说,贵妃是小皇帝最宠爱的人,是真的么?那狗皇帝怎么不直接封她做皇后?”
“是不是最得宠我倒是不知道,但看她今日的衣着、装扮、座次,几乎与皇后平起平坐了,想来传言应该是真的。至于皇后么,却也不是皇帝最宠爱谁,就是谁来做的。”
这话孟寒听不明白了:“为什么呢?你们凡人不是常说,若是爱一个人,就要把最好的都给他么?”
“怎么跟你解释呢,生在帝王家,感情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选皇后要考虑很多因素的,家世、人品、朝堂上的局势、朝堂下的制衡,这个位置可不是谁都坐得的,自古以来帝王最是无情。”
更何况,王座上的那人可是梁阑秋啊!
孟寒其实不大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却因为不关心那人所以并不纠结,只问:“那你呢?你无情吗?你曾今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啊。”
“嗯,可现在不是了啊。”
“唔。”孟寒觉得哪里不太对,荆宵似乎在回避什么!
可惜,荆宵深谙打太极之法,也确实是体力不支乏了,他道:“我困了,你若没有事情要问,我就睡了。”
“哦,好吧,你睡你的。”孟寒条件反应似的一口应下。
等那人歇下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追问道:“可你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无人应答。
“荆宵?”
“……”还是无人应答。
“荆宵,你睡了吗?”
“睡了。”
孟寒又问:“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可你睡着了怎么还在跟我说话?”
“梦话。”
“可……”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孟寒,你若再说话,就去樟树上睡!”
“哦,好吧,那我不说话了”,孟寒抬手把嘴捂住,瓮声瓮气道,“这大晚上的,樟树上怪冷的,我不想去。”
孟半仙,此刻全然忘记自己是个半仙了,居然怕起了冷!若是季竹知听到他说什么“怪冷的”、“不想去”之类的话,怕是要笑掉大牙。
不过姑且不管季竹知可怜的牙了,四周安静下来,荆宵闭上了眼,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一天可真够累人的。
正当他要进入梦乡与周公下棋时,就听到旁边的孟寒悄悄问:“不对啊,荆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其实不是竹子精了?”
……
砰!
当夜,揽月殿一众下人,包括刚刚从柴房睡醒一觉、还被篡改了记忆的小豆子,听见荆宵殿中传来关门的声音,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有孟寒拍着胸口安慰自己:还好荆宵心软,哈哈哈,不然就真的要去香樟树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