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砂Ⅱ
“吱扭,吱扭”,随着车轮时不时磕在小石子上的颠簸,破车从车厢到底盘没有一处不响。
硬要说的话,就是拉车的驼兽,本来就不怎么出生,再加上上了年纪,响鼻都打不出来,只是有一步没一步地拉着车。
但相较于身躯庞大的驼兽,车厢更是显得可怜。
二尺大的地儿硬生生挤进去三个人,所幸车门不知是本来就没有,还是早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好歹还有流动的新鲜空气,不至于闷得让人想吐。
车厢顶,行李和邦邦硬的干粮随着颠簸砰砰地敲打在木板上,让人心烦意乱。
而这趟旅程,要持续足足十天之久。
随着一阵刺鼻的烟味儿随着秋风从前面飘了过来,来自八塔的小学徒——莱格,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愤怒的拉开挡在车厢与驾驶位的那张破布,挥舞着拳头大喊:“你居然敢当着我们的面飞叶子?!你要不要再尝尝我的拳头?!”
老托德笑呵呵应了一声,干瘪的脸颊骤然发力,一根卷烟猛地消失了一大半,只剩最后一点没有烟草的纸把,几乎是一口吸干。
他也不急着将烟气吐出,而是慢慢感受肺部那热辣的感觉,堪称史诗级过肺。
随手将剩下的一小节草纸弹到一旁的草丛里,老托德心满意足地缓缓吐出烟气。
“行了行了。”风臣伸手把他拽回车厢。
“跟他见识个什么劲,像这种在边陲镇活了一辈子的普通人,能稍微懂点儿礼貌就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他还识字呢。”
怎么说呢,边陲镇这种地方能找到一个敢于穿越部分大湿地到黑砂荒原的车夫已经很幸运了。
无论是毒虫遍地的大湿地还是被不明瘟疫吞噬的黑砂荒原,也只有在佣兵之都艾达尔,才会有艺高人胆大的老练驼兽驭者敢接这种大单。
至于老托德,单纯的不怕死而已。
镇上的老巫医说他最多能再活三个月,安宁之神的主祭也在一个雨夜敲响了他家的大门,送了些木炭和粮食作为临终关怀。
这趟的报酬足有100个金币,虽然只有请大师级驼兽驭者三分之一的价钱,在这边陲镇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足够他这种破落家庭请石匠来翻新一下房子,再买一架崭新的驼车。
临走之前,他只带了些干粮,买了最后一盒烟,剩下的就全留给分居的妻子了。
自从他开始飞叶子,妻子就跑回娘家去了,带着儿子一起。他也曾去找过,却被做猎人的岳父拿着斧子追杀到森林里,一箭射穿了屁股。
晚钟教会的葬礼名单向来是公开的,他的岳父家离边陲镇也不远,听到消息的妻子已经准备收拾收拾回来送他了。
怎么说呢,虽然他乔德废物了一辈子,还染上了恶习,至少这最后一程他没给家人添太多麻烦。
还能给他们留下些东西。
家人,家人。
老托德心满意足。
在进入大湿地前,他拽了一下缰绳,让驼兽停住了本来就没多快的脚步。
“两位客人,先下来一下吧?前面就是大湿地了,要做些准备。”他沙哑着嗓音,脸上带着习惯性讨好,却也有些洒脱的笑
莱格迫不及待地跳下车。
小法师脚下一个不稳,在湿滑的泥地上当场来了一段霹雳舞,差点儿没摔个狗啃泥。
风臣扶着门框下了车,捂着嘴,嗤嗤地笑出了声。
泽弗尔趴在风臣的头发上,用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作为拉祖纳最年轻的空气使者,在得到族长的认同后,风臣带着自己从小喂大的风喙鸟踏上旅途。
而把这名最年轻的先祖祭祀从部落中拐跑的,正是来自八塔的年轻法师,正在进行升学修习的莱格。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突破重重阻碍进入黑砂荒原,然后收集一些黑砂样本以供冬堡的解构派系大师们研究分析。
小法师那拯救一个国度的美好愿景,和在拓雷商人们送他的书中看到的冒险史诗联系在一起,很快就抓住了风臣的好奇心。
最终在一个星夜,风臣毅然决然地陪小法师一起踏上旅途。
带着身后悄然升起的灯火,与看他离开的族人们的祝福。
……
莱格稳住身形后,开始伸胳膊踢腿假装自己在活动筋骨,风臣也强行止了笑容,走到一边。
他忽然发现,他所扮演的人物原本的性格,似乎也会影响到他。
老托德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把连在车厢上的绳索拆掉,上上下下地摆弄了一下,车厢哗的一声就散成了一地木板。
他轻轻踢了一脚驼兽的屁股,高大的驼兽很通人性地趴在地上。
托德像只猴子一样上窜下跳,不一会儿原来的破烂车厢就在驼兽的背上搭成了一个还算宽敞的平台,甚至还有矮矮的护栏、木制的伞顶和一顶防蚊虫的小纱帐。
“上来吧,二位客人?”老托德大喊。
二人有样学样,走到驼兽屁股后面,沿着尾巴一路爬到了平台上。
别说,车厢很破,改成的平台居然还算结实,至少走在上面没有吱嘎吱嘎的响声。
“走咯!”老托德沙哑着嗓子高喊,拍了拍驼兽宽厚的背,驼兽应声而起,踏入了大湿地之中。
没走多远,风臣就明白为什么非要找个过得去的驼兽驭者了。
驼兽那巨大的脚掌和一膀子傻力气完全不惧随时可能出现的沼泽陷阱,一脚踏入泥地里也像没事儿一样轻松拔出,地上的蝎子毒蛇之类的毒虫也根本咬不破驼兽的厚实表皮。
即使偶尔一脚踏进隐藏的水坑里,驼兽那巨大的体型最多也就踉跄一下,完全不怕会掉下去。
柔软的湿地地面在脚下不断后退着,花花草草被驼兽开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莱格坐在帐子里释放了蚊虫驱散术。冰蓝的纹章亮起,帐子就染上了一丝奇异的香气,蚊虫纷纷振翅远离。这样至少有一天时间,不用怕帐子外面被虫子爬满,从而影响广阔的视野。
风臣也满怀期待的看着外面的景象。很快,震撼的景观就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正午阳光的逐渐灿烂,随着远处的薄雾渐渐消失,巨大的骸骨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风臣看到,那巨大的头颅宛如悉尼歌剧院一般嵌在地上,连接着如山脉般的颈骨通向远方,一望无际。
而这样的头骨,有足足十三个。
圣者多头龙,曾经行走在世间的自然神明。
猛毒之王的唾液足以弑杀神明,即便死后,在大湿地这种遍地毒虫恶草的地方,不知多少年过去后它的遗骨依旧光亮如新。
曾经,祂是人类最大的恐惧。
当十三头的影子出现在天际,地上的人便要恐慌、哀嚎、四散而逃。伟岸的身躯,无时无刻不在收割着性命的剧毒,那是无法抗衡的力量,甚至一度兴起了海德拉教会。
“很震撼吧,当年我第一次看到这景象时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回到边陲镇后我和邻居吹了十几年。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个大骨头和我没半毛钱关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用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来换一枚金币。”老托德又在莱格皱着眉头的注视下点燃了一根香烟,这次倒是纯正的干制清神草制作的烟卷,因此没有异味散出,只有熏香般的缕缕清香。
托德深深吸了一口,似乎感觉不太够劲,叹了口气。
莱格倒是松了口气。
好歹能呼吸了,不容易不容易。
他向风臣介绍道:“圣者多头龙的足迹踏遍了整个南部大陆,直到在这儿倒下,大湿地便从他的躯体中生出。自斯蒂安山脉直到震星泰坦驻守的塔多纳峡谷为止,祂几乎将整个大陆南部都变成了无人区。祂想去哪就去哪没有人敢去讨伐,甚至收获了信仰,直到自己倒下,迅速的被人遗忘。”
“而那位公主,”莱格叹了口气:“她不曾与任何人为敌,因为天降的灾祸被所有人厌弃,为了防止瘟疫扩散她自缚于王座之上,还要时不时被那些不长眼也不长脑子的混蛋来讨伐,听到他们临死前的诅咒……”
“我们就是来改变这一切的,不是吗?”风臣看他越说越低落,出声安慰道。
“是啊,我们要改变这一切。”
时间终究带走了一切。
无论曾经的圣者多头龙行走在大地之上有多么的威严壮丽,现在终究只剩了一堆无用的骸骨。
毒虫们尚存血脉深处的恐惧与敬仰,而人类却已经将神明的遗骨列入泰坦托利亚的奇观名册之中。
整整三天的旅途,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那巨大的头骨之下。
当驼兽迈入那颅骨的一刻,风臣抬头看着如同剧院穹顶一般的上颚骨,再一次陷入了对自身渺小清晰认知的震撼之中。
“哒哒哒哒……”随着头顶传来的刺痛,风臣一把抓向头顶,却被泽弗尔灵活的躲过,飞到他的面前,龙眼核般的的漆黑双眼中满是不满。
冢中枯骨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泽弗尔又发现了风臣的一个问题——
总是被一些看起来很宏大的景象震撼到大脑宕机,完全不知道奇观误国的道理。
风臣回过神来,摸着脑袋上被啄痛的地方,有些摸不清泽弗尔又在发什么疯。
是的,虽然是拉祖纳人,但风臣作为空气使者,是没有和动物交流的能力的,简直像现界的大熊猫一样稀有。
没办法,为了防止是敌人预警,风臣象征性的警戒了一下。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现在安全最重要。”风臣低声说道。
跟你说?
等着吧!
泽弗尔拍拍翅膀,飞回风臣头顶,把脑袋埋进翅膀下打起盹来。
又过了三天。
前方的地平线上,一抹黑色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