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砂Ⅰ
风臣一个踉跄，推开了眼前这一扇小门，接着跌跌撞撞地趴倒在地毯上，用尽全力地去呼吸。
不那么新鲜的空气随着风臣用力的吸气毫无滞碍地涌进肺里，又迅速排出体外，力道之大甚至让喉咙产生了微微的刺痛感。
他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肋骨，生怕下一刻它们就会再度断开。
李夜火射出的那一记金乌尽灭，至少干断了他六根肋骨，甚至有两根插到肺里了，得亏他的武基还算雄厚才勉强撑住没有大出血……
等等，武基，什么武基？
细心感受一下，丹田此时已是空荡荡的一片，沉心内视，也只能看到东渊。
风臣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上摸摸下摸摸。
嗯，没受伤。
“你在幻痛什么？”
泽弗尔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手里捧着同样漆黑的咖啡杯，在喝空气。
东渊风精，清洁无污染的绿色食品。至少比这个昏暗的小房间里陈朽了不知道多久的污浊空气要好很多。
“我还以为你伤重快不行了，把伤情也一起带出来了呢。”
确实如此，上一秒还伤重濒死，下一刻便健康的不行，甚至整个身体的感觉都不一样了，确实需要一定的适应时间。
忽然，一阵刺痛又从腹部传来，李夜火向他刺来的枪尖，那耀眼的光芒仿佛又在眼前亮起。
风臣瞳孔一缩，伸手捂住腹部，却在那一瞬间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衣衫完好无缺。
掀开衣服一看，肚子上却真的莫名裂开了一小道伤口，有一丝鲜血流出，浸湿了衣服。
泽弗尔也为之一惊，凑近过来仔细检查着伤口。
还好带的医疗凝胶够多，从腰包中取出一块贴在伤口上，很快便膨胀、紧贴在创口上，将破开的皮肤拉在一起。
“武学竟能达到这种境界吗？”风臣喃喃道。
“别的不敢说，代理会长大人绝对要比李夜火强哦？”
“倒不如说，或许我们经历的一切并不是幻境呢，更接近于‘真实’的投影，所以神念的伤害才会带到现实中来。”
泽弗尔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手中的咖啡杯塞到风臣手里。
“喝吧，喝了之后要好受很多。”
这算是咖啡杯的影子还是影子的咖啡杯？
风臣将其中的气体一饮而尽。
明明是空气的感觉，却又像液体一样厚重，口感清凉。
上次喝好像也是在受伤后吧。
随着风精被完全饮下，咖啡杯也像被橡皮擦擦掉的笔痕一样，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果然，一杯饮下，脑海中那不息的焰光在清凉感中缓缓消散，腹部的伤口也开始正常修复，没多久便光洁如新。
凝胶也随着伤口的愈合自动掉在地上，降解成一摊清水。
风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这间屋子却与宽敞的大厅不同，只有衣柜和梳妆桌，似乎是衣帽间的样子。
衣柜自不必多说，空空如也，倒是在梳妆台上的小收纳柜中，风臣翻到了一盒光盘。
“《淮垣剑歌》？”
光盘盒的包装似乎是这部影片的海报。背景是正在坠落的锁天关剪影，正中央是“淮垣剑歌”竖着的四个大字。
风臣看到自己和泽弗尔在“歌”字下面，再往上是主角左贤王和李夜火，再往上是背后操纵阴谋的纪墨与沧雨徽，而最高处，却不止魏雪衣一人。
“无量有计？这人谁啊？”
泽弗尔也瞥见了。
玉枢天当代神算子，算无遗策，善谋人心，以天下安定为己任。
得益于身份，泽弗尔了解很多风臣一个小护卫不知道的秘辛。
阴谋的背后总还有阴谋，下棋者却也是互为棋子。
套娃这种事儿，从来不稀奇。
风臣用个人终端扫描了光盘，拷贝了一份里面的内容。至于光盘嘛，这玩意儿还是很有纪念价值的，而且明显跟一楼那两幅挂画性质不一样，必须带回去收藏。
风臣递给泽弗尔，泽弗尔撇撇嘴，丢进了脚下的影子中，溅起一圈涟漪。
“再加把劲儿吧，最多还有两层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风臣好奇。
“瞎猜的。”
……
漆黑的城堡中。
又有几位不知名的探访者前来觐见，那漆黑的王座上端坐着的陶瓷公主。
他们要来“治愈”这座死国。
而就在那若有若无的黑气飘起的瞬间，谦逊的的拉祖那巫医脸色大变，图腾带来的先祖之力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先祖那伟岸的虚影在巫医的身后缓缓浮现。
可这一切景象，在那薄纱般的黑雾卷过，都如云烟般消散。
当最后一抹光芒消失后，脸色变得越来越狰狞的巫医鼻息间竟同样散发出那些微不可察的黑色颗粒。
终于，难以自抑的巫医痛苦地躬下身来，无数黑砂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倾泄在地上，溅起，又如没有质量一般在空中随着纷乱的气流不断扩散开来。
来自高地的卷宗学者也未能幸免，那记载了他在漫长岁月里收集起的无穷的知识与智慧的卷轴上，属于灾祸之主的苍蓝光辉被消磨殆尽，为黑色所浸染，可怜的学者不多时便被体内涌出的黑砂所淹没。
想必他的高塔，在尘封过后也将成为知识的摇篮吧。
赞布提的远歌者无力地跪在地上，那本该发出美妙的治愈铃音的喉咙此刻只有沙粒间“沙沙”的摩擦声和痛苦的嘶鸣。
他曾经摘得库尔什科忧伤大剧院的美声桂冠，他的声音被誉为春雨后的百灵，他曾在光辉祭典上纵情高歌，站的比国王更高。
可如今，皆为尘土。
相较之下，那位侍奉晨曦之主苏拉那的苦行僧反而是表现的最好的一个——伪神大方的赐予了足够的神力，他及时地打开了正义之门，将灵魂化为永恒之火的燃料，将体内尚未涌出的黑砂和自己的躯体一起烧灼殆尽。
随着“砰”“啪”陶瓷碎裂的声音响起，来访者们全都消失了，只余清风穿过殿堂，卷起了又一捧黑砂。
黑砂之灾——有人说是瘟疫，也有人说那是一种自深渊的底层提炼的诅咒精华。
天降的瘟疫毁灭了最为富饶的国家之一，而那些黑砂正是亡者的残躯、瘟疫的具现化。
任何防备在风中飘扬着的黑砂面前都是无用功。而当你在无意中接触到黑砂的下一刻，便得了世间最无药可救的绝症。
像陶瓷一般开裂，片片破碎，被温柔的风卷成黑砂，这就是得病者最终的结局。
那位端坐着的公主，她有着一头灿金色的长发，挽着复杂而精致的发髻。她的美丽纵使星辰也无法比拟。
她穿着黑袍黑衣，那是她为因自己而灭亡的国家举行葬礼的丧服。她的悲伤比寒冬更酷烈，她对自己的恨意永不停歇。
亡国的公主！可悲的公主！我先下去，去无尽深渊里看着你会怎么毁了这个国家，我将在硫磺和熔岩做的桌子上慢慢享用你奉上的亡魂！
疯狂的占星师在愤怒的国王拔剑前便跳入火海。那张疯狂大笑着的脸又一次浮上心头。
死亡，是难能可贵的宁静，是苦难生活的一剂良方，是她不必在良心的煎熬中痛苦挣扎的救命稻草。
从小带她长大的那位严厉而又可亲的女仆长安娜齐贝林，那个被挨到惩罚后的自己气鼓鼓得称为“冰山安娜”，“可恶的安娜”，那个在神恩夜悄悄的将亲手缝制的，她在偷跑出去时在街上看到的，渴望已久的白月兔塞进装睡的她的怀中的安娜。
躺在病床上的安娜第一次露出那么柔弱而充满了慈爱的神情，在她面前如摔在地上的瓷娃娃般寸寸裂开，最后“啪嚓”一声碎成满天黑砂。
当安娜多了许多裂痕的脸上绽放出公主第一次看到的笑容时，当安娜笑着说：“原谅我不能再照顾你了，我亲爱的小公主”时，当她最终还是没能握住她的手时……她曾无数次的想过追寻死亡。
可是她做不到。
身为最初的感染者，那满天黑砂的母亲，没有任何事物能突破黑砂的防线伤害到她，哪怕是她自己。
再锋锐的武器都会被消磨殆尽，再猛烈的毒药尚未入喉时便已化作一缕青烟。
公主坐在那里，绝望着，痛苦着。
直到这个国家的最后一个人死去，她无助的躺在一片废墟中，仰望着漆黑的天空，渴望着能如同摔在地上的瓷娃娃般寸寸裂开，“啪”的一声碎成满天黑砂，将一缕清风染成黑色，与国同归。
可是她做不到。在荒芜中直到永远，这是她在被诅咒的那一刻便已深深铭刻在时轮上的宿命。
亡国的伊莱文，端坐在王座上，静候下一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