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狼牙
“少主?”狱卒正将案纸拿来,看见申屠策这样还以为林无绪又开始胡说八道,于是请他坐下:“裴副将离开后,这人像是中了什么邪一样说了很多话,真假不论我都记下来了,您看看。”
“好,幸苦你了。”申屠策把目光从林无绪脖子上移开,接过纸庆幸的松了口气。
刚才失控的感觉和在战场上杀红眼之后很像,要不是狱卒出声,他的刀差点就要出鞘。为了不多想,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刺杀自己幕后黑手上。
坐到一旁浏览狱卒的记录,确实没有想到会是他。
竟然是甘王?甘王封地在西南郡,与南疆接壤,跟漠北八竿子打不着,他杀自己做什么?
自语间不知林无绪已经听到,他此刻浑然没有要死要活的疯劲,好像是要说话,但喉咙沙哑,张口只能发出沙沙声响。
刑罚或许伤及喉管,申屠策问一旁狱卒:“他在说什么?”
狱卒凑近前仔细听,半晌对着申屠策摇头:“胡言乱语的时候已经听得费劲,估摸着有弟兄掐的太用力,现在已经听不出来了。”
林无绪身上背负着的对申屠家的血海深仇一定不会这样容易化解,他对着裴言喊的那声贵妃娘娘指向性太强,也令申屠策感到不安。
小叔说他记忆里在裴衣镇中烧杀的强盗用的是剑,联想到戴巽说的那则宫中秘闻……这些都还不足以让申屠策恐惧,如果小叔身世当真是前朝遗孤,那杀死前朝皇帝之人,正是当年皇帝的左膀右臂,他的祖父,申屠恭。
从胡人商会回来那天晚上,他分明感受到自己对小叔的眷恋正逐渐转变成对裴言的占有欲,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容忍裴言的离开,哪怕此时所有事都还未有定论。
守城将领未向主讲通报就独自出城,这是大忌,若非事态紧急,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戴巽说过,需要自己配合小叔化解他的过度依赖。他暗自一笑,依赖,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申屠策的脑海,他又想起城门下裴言染霜的睫毛和映着红光的侧脸,想起那天雪夜练刀时窥见他肆意的另一面。
人呢,该回来了吧。
正这样想着,听见有急促的脚步朝这里走来,淮显生还没到他跟前,气喘吁吁的声音就已经响起:“少将军,我就知道你不在陋关就要在牢里。”
申屠策很容易分辨出脚步声只有一人,他转头的第一眼没看淮显生,落在他身后,果然空无一人。
“你怎么一个人来,裴言呢?”
“裴副将不让我跟着,”淮显生先观察了一下申屠策的表情,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继续开口:“与您分别以后我一直沿着您给的路线图找到裴副将,他正坐在一块石碑前出神,满身尘土,脚边还有一个挺深的洞,应该是挖了什么东西。”
“挖出什么了?”
“没看着…我刚想靠近时裴副将的刀就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淮显生讲起这个还心有余悸,仰起头给申屠策看他脖子上的刀口,伤口不深,还残留着一些血迹:“我吓得要死,连忙说是少将军你派我来的。”
要不是将少将军的名头搬出来,他真怕自己就交代在那。淮显生几次见到裴言身边都有申屠策在,习惯了他和煦的样子,全然忘记裴副将的画像可是被迢城百姓贴在门上辟邪的。
“裴副将这才收起刀,问起少将军你去哪了。我说您被戴将军派去陋关,他让我先回迢城,自己去陋关找你了。”
申屠策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落下,之前戴巽许他领兵,裴言大概误会自己这次去陋关是要上前线。
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搞清楚审问记录上林无绪说的乱七八糟的话,起身与淮显生一起出去,说道:“他去陋关找不到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裴副将看上去很着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您说。”
淮显生跟着申屠策出去,尽量再挖掘一些自己看到的细节,裴副将掘地三尺分明没带工具,想起他似乎是徒手挖掘,没瞒着申屠策,又补充道:“裴副将手上沾满泥土,若我没看错,应该是徒手挖的砂石泥土,之前没主意,现在想起来好像受了伤。”
“别好像了,”申屠策制止淮显生的猜测:“裴言有这么可怕?之前相处,我还以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大概是真被裴言吓到,话明显多了起来。
淮显生一愣,这才憨憨住口,小声回话算是为自己辩解:“裴副将…真的很可怕。”
是是,裴言没打招呼就独自出城,确实把自己吓得不轻。不过裴言当真把刀架在自己人脖子上,那确实做的不对了,申屠策轻叹,替裴言道歉:
“好了,委屈你了。我记得沙老板昨天送来的好东西里还有专治外伤的西域药膏,回头你拿去。”
提起沙老板,淮显生就想起昨天夜里胡人商会里的靡靡之音和裸露的男女,他思绪飘到那天夜里,害羞起来,也就顾不上拒绝。
两人回到将军府,申屠策在库房堆满的金银珠宝里翻找一阵,终于找到了那盒药膏交给淮显生。
原本以为药膏嘛,西域的和中原的能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淮显生看见少主手上拿着的精致药盒,盒盖的金光差点闪着他的眼,忙拒绝道:“这样贵重的东西属下真的不敢收,我皮糙肉厚,这点伤口没两天就看不着痕迹了!”
沙老板不愧是西域富商的头领,申屠策看着手上的药盒也是哭笑不得,淮显生这小子憨厚,将这东西给他反而徒增压力。
打开药盒查看时申屠策的手指上已经沾上药膏,只能举着手妥协叫淮显生近前:“正好涂抹在你伤口上看看效果,也不算浪费。”
话说到这了,淮显生只好抬起头仰起脖子将伤口露出来。
少将军的指尖温度正好,淮显生甚至没感受到疼,他正要开口说谢,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差点没把他吓得将伤口撞到少将军的手指上去。
那声音一下子把周围回暖的空气拉回寒冬。
“你们,在做什么。”
淮显生僵硬的转头看向裴言,没由来的心虚。
只有申屠策好像没有感受到裴言不善的语气,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细小斑驳的伤口杂乱无章的布满他的手指,虽然已经清洗过,但指甲的缝隙仍然微微有新的血液渗出。
毫无察觉的放开淮显生的肩膀,申屠策出门走到裴言身旁牵起他的手放到眼前。
“小叔,你又受伤了。正巧,西域来的珍贵药物,刚给淮显生试过,不疼。”说罢转头求证淮显生:“对吧?”
“对,对!”淮显生脱离僵硬低着头大步路过两人走到院里,急慌慌的就要退下:“少将军,既然裴将军有事要说,那属下就先告辞了!”
来不及等回复,自顾自的快速溜走了。
申屠策牵着裴言的手却还不放下。
裴言的手很凉,申屠策贴的很近,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裴言手腕略微用力好像是要挣脱,却又在纠结中放松下来弯曲了手指。
刚才撞见策儿与那个淮显生亲密而产生的不满早就消失,裴言迎上他的目光看他的眼睛:“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商讨。”
“我知道。”申屠策终于放手,把手上那盒药膏放到裴言手里。
策儿那么聪明,一定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裴言的目光追逐着他的侧脸,一边走一遍从怀里掏出一对东西递给申屠策。
“狼牙?”申屠策摊手接过。
一对獠牙包银,纹饰呈苍狼逐鹰盘旋缠绕,银饰上的雕錾工艺精湛了得,有红绿玛瑙镶嵌狼眼以作分别。这对獠牙戎族特色太过鲜明,它们的主人不用多想就是戎人。
他们已经走到厅中,裴言顺势将房门关上,道:“它们很重要,证明了我的记忆并非虚假。”
摩挲着这对裴言母亲留给他的信物,等到裴言坐到他面前,申屠策才将它们放置在桌上推回裴言面前交还给他。
“小叔……你母亲,或许还活着。”
戴巽所说秘闻里那个怀孕的贵妃,林无绪失去理智时仍然呢喃着的贵妃,还有任离身边那个名叫哈木提的戎人护卫口中的阿依娜,所有的信息和证据都指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州。
身世之谜已经解了一半,申屠策不知道解下来裴言究竟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他没见过当今圣上,也没见过传闻中的前朝暴君,但两种身份都与他现在作为申屠家的养子天差地别。
若真相公之于众,朝野震动,不论京州还是漠北,大蜀还是戎狄,局势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裴言呢,他还会留在漠北,留在自己身边吗。
目光重新滑落到他布满伤口的手上。
申屠策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怕弄疼他,就像怪异的占有欲肆虐不许裴言离开,却又怕委屈他。
裴言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他把面前的狼牙又推回给申屠策,他的动作又迟钝一会儿,拿回了离自己更近的一颗。
“我不知道我此生是否还有机会见到她,”裴言低头,口中的她显然指的是自己母亲:“永远不要知晓我还活着,对她来说或许会更好。”
“不论是否相认你都会后悔,一人守着秘密太过残忍,小叔,你倒是舍得让我替你分担。”话虽这么说,可申屠策的语气里全是高兴。
他拿过裴言的狼牙小心收起,好像怕裴言反悔就要收回去。
指尖上细小伤口的痛感传达到裴言的大脑里竟有了些许密密的酥麻感,裴言并没有放松下来,他看着申屠策舒展的眉眼,暗自做出一个决定。
前线的弓箭手大约已经布好,斩霜刀就放在申屠策的身侧,床边还有已经挂好的战甲,明日有战役,他强迫自己早早入睡。
月黑风高,有个人影从将军府院墙轻巧翻出,身手矫健,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隔日天还未亮申屠策就已经起床,房内没有点灯,分明是自家,申屠策做贼似的唯恐惊动下人,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门往后院前那间住过任别柳的客房摸去。
他记得任别柳在时买了不少针线,不乏有专用来穿玉佩香囊之类的编绳。申屠策溜进客房一番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下人们收纳起来的没有被任别柳带走的各类杂物。
挑拣出一根纯黑色的低调编绳,借着窗外鱼肚白的微微亮光将那颗狼牙穿好系在脖子上,申屠策挨着窗又端详了好一会儿,越瞧越喜欢,把玩好久终于收回进里衣。
这是信物,不仅是裴言母亲的信物,也是裴言交予他独一无二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