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阿依娜
从未在申屠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裴言只觉得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喉结微动清了清嗓子:“这一趟收获不小。”
“意外之财,明天差人叫庞景戎来好好看看。”申屠策把古怪摸不清头绪的心意压回心底,他又问:“有二叔的消息了吗?”
“消息是有,却有些不好。”裴言不再去看宝物也不再看他:“京州有消息先传回,任离要成亲了。”
怎么会……
“消息准确吗?信是祖父亲手写的?”
任离离开漠北之前没再跟二叔相见,二叔也没再写信回京,其实早就该预料到的。
任别柳还有一封书信在他的手上,申屠策答应她会亲手交给二叔。北营夺回陋关,西狄还未进攻,等到击退戎军数里之外,三营就可以合营共同抗敌,或许明天就能见到二叔。
“婚期很近,时间很紧,甚至连婚嫁六礼都来不及商榷,父亲书信,大婚之日就定在下月初七。”二哥和任离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该继续,裴言对此并不可惜,反而松了口气:“或许年少有意,如今朝堂局势、京城舆论令他身不由己,任离与老尚书之女成亲也该是众望所归。”
申屠策想起那天二叔与任别柳执手站在夕阳之下,明明眼里也都有情意。
他没说话,转开话题问裴言伤势如何。
“我知道,现在不是我逞强的时候。”裴言想让他放心:“庞景戎那个半吊子还算是大夫,伤口愈合,若想上阵杀敌,还需再静养一周。”
再养一周,北军一定有所成就,等戎狄重新被逼退至国境,临近喀乏草原,就该到了苍狼骑出马的时候。之前陋关之围太窝囊太憋屈,裴言每每想起都气的不行。要不是有策儿天天盯着,他真按捺不住自己。
想到此裴言又仔细去看申屠策,他身上还有胡人香料的残余,迎风而来仍然带着醉人缠绵的香气。
裴言的眼神柔和下来,静谧的夜里压低了嗓音:“我心里有数。”
不用担心。
院中的财宝金银已经被仆役们清空收好,申屠策还想和裴言再待会儿,但明天两人都还有数不清的事情。他只好主动与裴言道晚安,独自回房去。
隔日一早裴言送申屠策去戴巽帐里,还没靠近就看到昨晚见过的淮显生已经等在那里,他看到申屠策来,原本还昏昏沉沉的眼皮立刻抬起:“少将军!早!”
一声“将军”喊进申屠策心里,他面上不显,偷偷去看裴言。
裴言太了解他了,申屠策是从小就盼着当将军的,听见这称呼当然高兴。策儿现在还矮他几寸,裴言能轻而易举捕捉到他不易察觉的炫耀与得意。
“行了,少将军。”裴言这声少将军喊得和北营下雪那天一样不太正经,“我看不了你,戴将军要你领兵我也拦不住你,就等着未来有一天由你给我下达命令。”
申屠策还想和裴言说话,但淮显生已经小跑靠近,他只能最后再询问裴言接下来的安排,不然又要像昨天一样找不到他在哪里:“小叔,待会儿你又要去监牢里?”
“刺杀你那几个叛徒的事还没结束。”裴言提起这个原本平静的眼神变得锐利,惊得淮显生偷偷往申屠策身后退了一步。
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裴言的眼睛,淮显生怎么也没想到前一秒还好好的裴副将周身就像是突然冒出了黑气。
“保护好他。”
一直到裴言走远,淮显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自己讲。
淮显生摸着自己身上那把同样是北军配发的直刀,明明是一样的刀,怎么到了裴副将手里就那样令人望而生畏。
北刀的配发其实也有一套规矩,并非所有将士都能拿到崭新的武器。虽然大多数将军都和少主一样有自己的趁手兵器,但对于裴副将那样不在意武器的前线将士来说,制式长刀最合适不过。
不过北刀的配发永远是给予将军们优先级。
刀钝了需要磨砺,刃卷了需要重新锻造,前线战事又紧又急,将军们手里退下来的北刀一把把的才往下重新分配给普通的将士。
淮显生看向自己腰侧的佩刀,这是伍长原本送给自己的弟弟坎生的,听说是裴副将曾经用过的刀。淮显生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羡慕极了,为此还和弟弟闹了许久的脾气。
这刀就像是北军,自上而下万众一心,护国安邦的愿望从前线一直传递到后方,从战场上回收的北刀都曾染过战死英雄们的热血,或许这不再是一把刀,而是寄托了前辈与战友们保卫国家的拳拳之心。
如果少将军是主人,那裴将军就是他们这些普通将士的顶点,唯有他,才能真正与少主并肩。
淮显生立正站直陪在少主身边,无声目送裴言离去。
那群参与刺杀申屠策被活捉的三人里,受不了漠北刑罚已经死了一个,昨日来这里审的是石林,今天裴言终于要亲自审问企图杀害申屠策的叛徒首领。
“几天几夜,裴将军,我狱卒生涯以来第一次遇到嘴这么硬的囚犯。他几乎受尽了生刑,却只挖出了一些东西。”狱长听过手下转述,昨日这凶神徒手剜肉眼都不眨,自己监管用刑这么多天,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挖出来,因此递给裴言案纸时他的手都还在颤抖。
裴言接过狱长递来的案纸,上面是这样写的:
林无绪,旧都朔阳人。其父于前朝官至上卿,负隅顽抗而不降,申屠恭将军奉圣上命处以斩刑。
怪不得这样恨申屠家。
裴言没有责怪狱长,看着已经昏死的囚犯吩咐道:“浇醒他。”
牢狱冰冷潮湿,一桶凉水下去本该激得人发抖,但这囚犯被折磨的半生不死,头发已经混杂血水结块,这一通下去滴落的水珠也染上红色,囚犯只是稍微移动了头颅,眼皮沉重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
如果不是在囚牢里,或许裴言还会可怜他,但他是企图杀害策儿的罪人,裴言心中毫无波澜,眼神落在刑架的银针上,那银针是专用来撑开受刑之人的眼皮。
一旁狱长心领神会,在裴言的目光下不敢有所怠慢,很快银针扎破上下眼皮,硬生生将林无绪的眼睛撑开。
可林无绪的痛觉好像已经麻木或者消失,恍惚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在自己面前游荡。他已经似梦似醒,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想还是现实,他的喉咙也已经干涸枯萎,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裴言使了个眼神叫狱长再靠近去听,狱长顾不上嫌弃,连忙将耳朵贴近翻腾着臭气的嘴边,他压抑着恶心瞪着眼睛仔细聆听,半晌向裴言汇报道:“裴将军,此人依然是念叨着贵妃贵妃,还有一些数字,好像是——二,一,二?”
二一二?裴言皱眉,似乎有些熟悉。
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任离身边带着的那个同样说不清话的戎人:二一二,这语调岂不就是,阿依娜?!
两者被联系的一瞬间,裴言忽的起身大步上前走到林无绪面前。银针已经刺破他的眼皮马上就要滑落,失血过多,几乎只剩下皮囊与骨头。
裴言拿起放置在水桶里的水瓢取水浇在他的头顶,这人依然模糊没有动静。他只好叹了一口气,从他的眼皮上取下那枚银针刺入他头顶正中的百会穴。
“呃啊!”此穴位有开窍醒脑之用,林无绪只觉得浑浑噩噩之中有人把他的思绪收拢聚集,他终于有了半刻清明。
而眼前人却让他大惊失色,好像是惊吓,过了几息又转化为惊讶,而现在他用尽力气抬手,眼里竟是充满了惊喜,他的言语在此刻尤为清晰,高声呼喊道:
“贵妃娘娘!!!”
瞪圆的眼睛将另一枚银针挤出落地,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裴言后退几步怔住,意识突然被卷进漆黑的夜里。
又是裴衣镇,又是他几乎就要忘掉的记忆。
他面前的女人形容憔悴却盖不住的艳丽,木簪将青丝挽成发髻,长颦减翠,而裴言对她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她语气急促神色焦急,瘦弱的双手按住他肩膀教他躲起:
“晏儿乖,躲在这儿不要出声,只是打雷下雨,娘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找你……”
裴言循着视角往外看去,刀剑相抵,割然之声遍布远近,门边先前在他记忆里出现过的妇女正用身体抵住房门,叫嚣着的杀意明显没有戎人的口音。屋外火光四溢,陶器碰撞声自他头顶传来,他又陷入弥漫着稻米气味的黑暗,等他终于找到缝隙往外看去,只有奶娘倒在血泊中。
悲伤从记忆一直蔓延到现实里,他已经被狱长扶到一旁椅上,牢房中弥漫的血腥气味几乎要和记忆合而为一,裴言再也无法否认这些记忆都是年幼的他亲身经历,他睁着眼盯住虚无,回忆起自己爬出了黑暗,跪在奶娘身边哭泣。
奶娘还有一口气,她挣扎着说:“晏儿,你要记得…镇口的石碑下…有你身份的证明……”
裴衣镇的石碑下……
裴言从记忆里挣脱,他甚至无心再继续审问林无绪,心中涌动的悲伤和恨意驱使他起身离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和策儿曾经一起拨开的杂草下,竟然就埋有他身世的秘密。
而阿依娜,这名字属于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