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棋子
十倍之兵追逐围堵很快将数百戎人歼灭,从他们做出取水这一决策时已经交出性命。
敌我嘶吼与刀兵相错的震鸣还在申屠策脑海里回荡,此刻擐甲持戈置身于尸身血海,分不清究竟是战后四野无声还是暂时的失聪,也不知道有多少对明亮的眼睛透过血迹看他。
众人不敢惊动沉默的少主,半晌人群才开始嘈杂,互相询问是否杀敌抑或受伤。
远处郭汇高声呼喊申屠策姓名,将士们互相默契指引让他过去,他拨开人群找到申屠策,此刻少主还在喘气,那把南疆而来的直刀上血迹斑斑,顺着血槽还有黏腻的血液滴落。
“少主!”郭汇几乎是扑到他身上,检查他确实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松了口气。
分明是新甲此刻却已经染上错杂刀痕,他回过神,战后血腥场面带来的恐惧被眼前将士们胜仗后的笑容冲刷洗净,没有抗拒郭汇太过亲密。
都是过命的交情了,郭汇揽他肩膀还要抱他,申屠策低低骂他一句“别太得意忘形”。
“得意!就该得意!”郭汇推他往外去取乌蹄,与沿途将士大声嘱托列阵回城。
“您可知晓自己收割多少戎寇狗命?”马上郭汇笑问申屠策,但没有忍住立即揭晓了答案:“先遣埋伏杀二人,混战斩杀九人!少主!初上战场如此凶狠,我怕只有裴副将才能与你相提并论!”
他心中已经有数,听闻此言没有过多神情。战场杀敌与迢城中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很不一样,申屠策不愿意去比较两者差别。
“裴言初上战场就是几万大军与戎狄正面相迎,你我此战以多胜少,别骄傲过头了。”
申屠策说这话已经将自己的功劳全算在两千战士之中,郭汇只得应下,帮忙处理尸体去了。
北军的军事素质极好,此战正在水源边缘,需要将尸体搬远再做掩埋,郭汇要留下善后,放心将剩下的兵马交由申屠策带回迢城。
离他最近跟着几位之前随他埋伏的士兵,不过可惜……
“那几位牺牲的将士,叫什么名字?”申屠策问落在身后半步的北军士兵。
这名将士抿唇掩饰难过,听到申屠策问话后眼睛已经湿润,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弟弟被戎人围堵,瞬息的事,想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回少将军,三人里我只知道一个,是我年前才从老家投奔而来弟弟,名叫淮坎生,桑州人,今年只有十五岁。”
年前才来的新兵…申屠策惋惜,安慰这名失去亲人的士兵:“我知道北军记功有按组计,三位将士皆英雄,等查清身份运回遗体,我亲自去向戴将军讨功。”
申屠策向他许诺,先遣小队至少杀敌二十,每人都能分到军功。北军军饷虽然不多,但绝不亏待这些战死的英雄。
见他点头,申屠策又问:“你呢,叫什么。”
“回少将军,我叫淮显生,原本该是险阻的险,后来郭将军觉得不吉利,军籍名册上将我改成显灵的显,因此就这么习惯下来。”
“显乃祖宗庇护之意,郭将军改的很好。”他不知道郭汇这样看着粗俗的将领对手下将士倒是心细,“你在军中可有职位?”
淮显生摇头,申屠策便故作轻松鼓励他:“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一样没有职位,不过今日立功,明日我们或许又能并肩。”
少主亲切,冲淡他许多悲伤,淮显生仰头看他,太多情感就这样在他认真的凝视中化为平静。
前辈们服镇北将军,现在东西营将士服申屠空,苍狼骑也只有裴将军才能指挥的动,他认定眼前的少主也会成为北军的领袖。
仰慕、崇拜、感动,在淮显生心里生根。
回到迢城时史杰已经带兵支援陋关去了,陋关残损仍旧易守难攻,比迢城更能发挥他的守将的才能。
前线布局周密,消息传得很快,申屠策甚至来不及卸甲就被几个将士迎到戴巽帐里。
血腥之气瞬间盖过戴巽因小酌散开的酒气,他看看申屠策又看看他的酒,原本还想好好夸奖他的话立马收回肚子里,直奔主题道:“夸奖你的话晚点再说。不用问我裴言现在在哪,先告诉你郡主身边那个石先生果然是内奸通敌!”
“里外护着这么多将士,郡主没事吧?”
“那姑娘敢独自一人北上,你真以为她娇弱?”戴巽对他说:“石林以为过了两城到北军势力之外就能得手,来了一队人马要企图挟持郡主嫁祸,他们黑衣蒙面训练有素,不是矜王的人。京州路还远,所以郡主做主将他押回迢城,裴言正在审他。”
“不是衿王也不会是韩归,也就剩下二王一党了……”申屠策想见裴言:“我回府整顿一番就去监牢,对了,老师,您去审问过前朝那个叛徒了么?”
戴巽抬头看他:“冥顽不顾,前朝都亡了多少年。我懒得管他为何叛国,他却叨叨絮絮讲个没完,需要再让他吃些苦头。”
没有进展,眼下也不着急,申屠策告退回府脱下盔甲洗漱一番才出的门。
半道看见庞景戎不知怎么的出现在外边,迢城戒备,像他这样在路上的闲人极少,因此申屠策开口喊住他。
“少主!”庞景戎对少主这称呼已经喊得顺口,自从初见嘲笑他不合时宜炫富的穿着后,他都是极为接地气的打扮:“听闻您初战英勇斩一十一人,我还怕您不适应来着。”
“你消息倒是灵通,我回城才多久。”申屠策问他:“你是要上哪去?”
“我记得您臂伤未愈,可还有新伤?一身的血腥气!”他已经走到申屠策面前隔开几步,瞪大眼睛没敢靠近:“我…我又并非真是大夫,庞家派我来迢城是要打通商道,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敢挺直身板说话,原本就被漠北人压了个头的他现在就像只弱小可怜的宠物。申屠策一瞥他走的方向是东街,就大概知道他的目的。
“行了,你去吧。”申屠策放行,战事和叛徒的事还在焦灼,就算他有试探胡人商会的想法此刻也分不出心。
目送庞景戎离开,他也继续向监牢走去。
监牢潮湿腐朽的气息已经记在他的脑海里,这次来并没有分心,直奔囚室而去。
囚室栏门紧锁关闭,裴言背对着申屠策坐在主位,正冷漠看着石某受刑,桌上有笔墨,透过栏门能看见摊着的白纸上写满了黑字。
石林承认是他意欲挟持郡主,咬定死口不说出背后之人姓名。
开门声惊动裴言,用刑的狱卒终于感受到刑房内压抑的气氛减缓,对待囚犯下手也轻了下来。
“回了?”
“嗯。”来回扫视的眼神一定是在检查自己是否受伤,申屠策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报了平安:“旧伤牵扯而已,放心。”
白纸上已经写下石某招供的信息,他的供词一会儿是受矜王命,一会儿是二王,另一会儿还说是韩归。申屠策放下纸笑了一声,想也知道他还说了是北军想要对郡主不利,不过裴言没记上。
申屠策令狱卒停下鞭刑自己上前,看见他伤口时心下还是一惊。这哪里只有鞭刑,分别是有人用手将鞭刑后皮开肉绽的再次挖开。
还能有谁,裴副将呗。狱卒看见申屠策询问的眼神连忙偷偷摸摸指了指端坐在一旁的裴言撇清自己的关系。
罢了…从那晚练刀过后,申屠策已经渐渐开始窥见裴言这么多年以来没展现过的另一面。
“石先生,”申屠策不对他客气,虎口钳制住他的下巴令他抬头,石林的意识已经模糊,听到“先生”两字还是费力抬起眼皮,申屠策继续道:“你在矜王府教了这么多年书,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肯背叛矜王为甘瑞二王效力。”
听到他的笃定的问话,石先生终于开始有了情绪:“矜王……”
“矜王待你不薄,你却觉得他安置你妻儿是居心叵测?”
“待我不薄!”石某迷糊间被申屠策点中心事,竟真被他半真半假的试探诈出实话:“你这出生在漠北的小儿又知道什么!这畜生玷污我妻囚禁我儿,却还要我做这些少爷小姐的老师!这就是你说的待我不薄?!”
石先生的这一句嘶吼信息量太过巨大,不仅申屠策愣住,身后的裴言听后也忙落笔开始记录。
为了不露出破绽,几乎电光火石之间想出对策,申屠策大喝一声住口:“当今王爷岂是你能谩骂!矜王能看上你们一家是你们的福气,你就为了这事暗通二王背叛国家?”
听了这话的石先生几乎暴怒大吼,口中所含污血差点要溅到申屠策脸上:“他们,你们,不过都是被权力迷眼丑陋的怪物!呵,矜王和二王想要皇权,你们和韩归想要军权,皇权视人命为草芥,军权镇压百姓,全为私利,我妻儿受辱,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国家大义!”
申屠策听完转头问裴言:“记下了?”
看到裴言拿笔,石林才反应过来申屠策诈他,他对着曾经惧怕的显贵当面谩骂吐露心声,事情败露,这条命也就没什么用,终于有泪从眼角滑落。
石林绝对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为他远在京州被人胁迫的家人感到痛彻心扉。
曾经的他忠心侍主,竭力教导学生,是现实教会他若无权无势最终只能沦为阶下之囚。连家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爱国。
石先生闭眼想要咬舌自尽,而眼前这骇人的野兽却紧紧控制住他的下颌,石先生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听他问道:
“石先生,若我许诺救出你家人,你是否愿意当我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