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肖（6）
“明天有时间同我去银行吗？”
春日将尽，厨房的饭菜渐渐种类多了起来，时兴的河鱼青蔬长势甚好，江家向来不在吃食上吝啬。
朝笙正低头认真挑鳜鱼的刺时，听到她的继子冷不丁开口。
他们如今在餐时饭后已能寒暄几句，以“家人”的名头互相问询近况。
她抬起头，江暮识看到她微愕的神情，不由得挑眉一笑。
近来觉得她气色好了许多，虽身姿仍然有些纤弱，但面上总归是有血色了。
“晚间七点，那时银行的营业厅已经下班，但经理们都还在。”他声音不缓不慢，虽然平静，已不是初见时那般冷淡，“我想把通海银行的一部分分红转让给你，须得你去签一下字。”
朝笙望向他润秀的桃花眼，觉得这“继子”实在是太过于贴心，时至今日也不过30点好感度，不咸不淡的家人关系罢了。
但她不动声色，做出讶然的模样来。
“阿鹤……”她声音一顿，复又轻声道，“先前你父亲并未说过这样的事情。”
“是。”江暮识知道她的意思，“但你也是父亲财产的继承人。”
阿柳站在一侧，掩饰不住眼底的惊讶，这位少爷——实在，实在令人没话说。她现下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有些狭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之类的。
阿柳缩了缩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期待的看向了太太。
然而她美丽而柔弱的太太仍然犹豫了：“四伯那儿说不过去的。”
阿柳有些懊恼，江永河那人，最是瞧不起寡妇！
“无事。”江暮识当然知道江永河的脾性，他声音冷冷清清，却清晰有力，“该是你的，便是你的。”
听到他这样说，朝笙似乎也有了些底气，她朝江暮识露出个笑来：“谢谢你呀，少爷。”
吴地的软语，靡丽的芳容，一个年纪与江暮识这样相近的女子笑起来，琉璃般的眸子盈盈抬起，说不动人是假的。
他知道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此刻竟也有一瞬的开心。
江暮识微微点头，开口的声音有些欲盖弥彰：“先吃饭吧。”
江暮识定好的事情便很快的要完成。
次日傍晚，黑色的吉普车上多了一个乘客。
车座极其宽敞，她与江暮识坐在后头，中间还隔着一个位置。
许是太久没出门，江暮识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雀跃。
虽是养父的遗孀，说到底才二十出头，青英大学的学生也不过是这样的年纪。
但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
江暮识敬重养父，却无法赞同他娶一位小他十九岁的妻子。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她坐了下来，将深碧色的旗袍规规整整的拢好，一丝褶皱也无。
但他想起她洒在墓前青草上的眼泪，既然她与养父相爱，是否年龄又没有那般重要？
引擎声响起，朝笙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疑惑：“怎么啦？”
他笑了笑，出声提醒道：“安全带。”
然后江暮识看到女子桃雪似的脸上泛起一点绯色，有些慌张地抬手去寻安全带。
往日里在他面前总是温吞自持的长辈做派，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露出点年少的稚拙来。
他下意识地想把她当作同龄的人看待了。尽管江暮识始终认定这是他的长辈，是他的责任，可谁知道他的善待里裹着的心思？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悄然的某些变化。
咔哒一声，朝笙终于系好了安全带。
江暮识有些无奈，安全带扭了个转，翻过来扣在了邻座的带孔中。
他稍一倾身，长臂轻易碰到了她身侧的安全带。
他们始终隔得不远也不近，江暮识解开卡死的安全带，替她重新扣好。
他垂着眼，瞥见她深碧的旗袍因她的动作而泛起褶皱，领口往下处，墨色的丝绸缠成一朵山茶的式样。
“好了。”他直起身子，不再看她，听到她细声细气的道谢。
只是，极其简单的举手之劳而已。
到银行的时候，一楼还亮着灯，大厅里空荡荡的，朝笙跟在江暮识身后，往二楼走去。
她黑色的皮鞋踏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却只有一点轻轻的声响。
三楼的办公室外，经理已等候在那儿。
“江行长。”经理率先和江暮识打了招呼。
公馆的人因江家还有一位太太的缘故，为了区分开两人的身份，都仍然称江暮识为少爷，其实在外面，自江鹤亭死后，他就是江家的先生，新任的行长了。
“太太，晚上好。我是周城，通海银行的经理。”周城其实一眼就望见了跟在江暮识身后的女子，分红转让的文件是他草拟的，他晓得这便是江鹤亭的遗孀。
如传闻中一般，美丽却柔弱的模样，若是没有江暮识替她筹谋——经理在心中想，确实江永河那一家子人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他推开门，引他们进去。
对于整个江氏的家族，对于通海银行，分红的转让是一件大事。但文件都已经准备好，参与的人只是江暮识与朝笙，这件会在江氏掀起风浪的事情仅仅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周城早知道江暮识的意思，准备得十分妥当，将条款一一给这位江太太解释了，似乎这位太太深信江暮识的为人，签字签的很快。
钢笔落下她的名字，朝笙将文件推到了江暮识面前。
“我签好啦。”
字是娟秀温润的小楷，江暮识眼神微动，朝笙笑着解释：“从前爱和人写信，字也慢慢写得像样子了些。”
她的话说到这儿为止，江暮识点点头，没问是因谁练出一副好字。
他的养父江鹤亭性情冷傲，写字也铁画银钩如走龙蛇，反倒是江暮识自己，在经年的辗转苦难中练就温润平和的性情，最后，也写得一手清隽的楷书。
他接过钢笔，在文件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两个端方的墨迹一上一下的排着，看起来和谐得很。
“这样便好了。”周城拿起文件，将这份注定会在江氏这个庞大家族引起轰动的文件收进了柜中。
办公室的门合上，江暮识与朝笙并排而出，周城在后头合上木门，送他们出了通海银行。
“终于能下班了。”有其他的职员见黑色的吉普车开走，凑过来有些好奇的攀谈，“周经理，那位就是江太太吗？”
“是啊。”
“百闻不如一见。”他们笑起来，大抵都明白为什么为人冷淡的江鹤亭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妻子。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深碧的旗袍衬得她腰如春柳，袅袅婷婷。纵然端庄，却有一段弱质风流。
周城随意敷衍了几句，转身回去收拾下班，作为江鹤亭的亲信，他知道，江鹤亭娶林氏银行的女孩，可不是因为这份美貌——或许也有一点觊觎美色的缘故。
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海市的陆上是纸醉金迷的浦江，而地底却是阴暗腐败的水沟。
正如肮脏的下水道也会经过白色宫殿般的通海银行，华丽的大楼之下理应有堕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