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肖（5）
在林朝笙来到江家一年之后，她与她的继子终于坐在了同一张长桌上用晚餐。
对于江暮识来说，这是很久都未曾有过的体验。
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辗转于各个亲戚家中的他与其说是被收养，不若说是免费的佣人，给吃一日三餐，换取寄人篱下。
及至后来，被江鹤亭收养。这个富有而忙碌的长辈有太多应酬，而他业已长大，渴望独立，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寄宿学校，考学毕业，最后进了军中。
所以“家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少接触的概念。
朝笙就坐在了他的对面，江暮识觉得她吃饭时就像一只猫，埋着头吃，一小口一小口的，只偶尔抬起那双琉璃似的眼睛望他一眼，似乎是确认他是否也吃了东西。
她大概是真的只是想有一个人陪她吃饭而已。依然话很少，专注地尝试厨房精心制作的每一道菜肴，某些时候，朝笙会不由得将她觉得不错的菜轻推到他面前，却在飞快意识到和她吃饭的人并不是江鹤亭后停箸一瞬。
他不由得想起他与养父为数不多的餐桌时光，那个冷淡的长辈吃饭时也很少开口，只偶尔提醒他不要挑食。
当养父与他的妻子坐在同一张长桌上用餐时，大抵说不出太严厉的话来，也会任由妻子把某道菜肴推给他。
他夹起一箸脆嫩的芦笋，意识到自己似乎窥得养父不为他所知某一面。
江暮识在心中的轻慨，对于朝笙的怜悯又多了几分。
用过饭后，朝笙便打算回楼上了。
她用帕子轻擦了嘴唇，尔后才开口，声音温温柔柔：“谢谢你陪我吃饭，希望没有耽误你的工作。”
江暮识微微摇头，道：“正巧也是在吃饭的时候。”
朝笙笑了笑，没再说话，如她所知，江暮识确实是很有君子风度的人，守礼且正直，还很懂得为人着想。
见他也打算再去银行办事，她起身，和阿柳一道将他送到了门口。
江暮识低声道了句谢，看到这年轻的继母又笑了笑，大概是自觉自己是他的长辈，承了她的好意。
她雪色的手落在鎏金错花的门把手上，被衬得越发的纤弱，浅青的血管格外清晰。江暮识垂眼，觉得她的身体实在太不好了些。
是因为父亲去世生的病，还是原本就不好？
他敛去思绪，同她道别。
朝笙微微颔首，忽而露出询问的神情：“银行里的事情很忙吗？”
江暮识想了想，道：“确实有些忙。”
他走下两级台阶，视线终于与朝笙齐平，青年那双桃花眼润秀而淡静，倒映着女子白色的长裙。
“太太要是有空，也可以来银行看看。”
她有些惊讶。
江暮识终于看到这郁郁寡欢的年轻继母有了些新的表情，他解释道：“可过来散散心，若想在银行里做些事情，那再好不过。”
朝笙别过脸，道：“我哪里会这些呀。”
“权当帮帮我。”他开了个玩笑，桃花眼微弯。
朝笙眼神微动，却并不应他。江暮识看到她的神情很快又暗了下去，最后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再说吧。”
一个刚刚新寡的女子，如何能收拾好心情，鼓起勇气，去她丈夫曾朝夕工作的地方呢？
江暮识并不勉强，只是想着她刚刚病愈，再闷着迟早会再生一次病，便顺口一提罢了。
但终究要看朝笙自己，只是不论如何，他都要尽到他应有的责任。
司机已等候在草坪旁，江暮识再次同她道别。
“再见。”
朝笙点点头，和阿柳一同目送他上了车。
借着后视镜，江暮识瞥到她站在大门微黄的壁灯下，看着黑色的吉普车驶出了公馆。她隔着遥遥的距离挥了挥手，又偏头与身旁的女仆说了些什么。
阿柳显得很开心：“少爷让太太去银行呢！”
她就知道，这位少爷看着冷淡疏远，实则并不难相处，这下可好了，太太若去了银行，还怕偌大家财与她无关嘛。
虽然太太先前也从不去银行，最爱在家中摆弄她的雕塑，或者出门聚会，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太得趁着少爷在家时多争取些东西才行。
朝笙旋身，温声道：“阿柳，我困啦。”
阿柳立刻便被转了注意力。
“先去泡会儿澡，那样睡得舒服些。”
朝笙点点头。
……
黑色的吉普车从清幽的公馆小路驶向月色下的海市，这座有着“东方巴黎”之称的城市，霓虹接天不夜，在战火纷飞的乱世里璀璨得如一颗畸形的钻石。
市中心，数座高楼拔地而起，俯瞰着穿越城市奔流入海的长河，通海银行就位于河岸风光带上，乳白的巴洛克式建筑高达七层，位于一二层的交易所一片昏黑，二层之上的办公室却还灯火通明。
江鹤亭去得太仓促，尽管他培养了数位可靠而忠诚的经理，群龙无首，通海银行还是乱了一些时日。
及至江暮识回来，才又步入了正轨。
沿着弧形的雕塑般的长梯，江暮识向上走去，来去的职员向他问好，他一一应了，到办公室的时候，已有经理等候在那。
“晚间江永河的儿子过来了，说是来问这一季的分红，因账没对完，我先打发走了他。”
通海银行供养着江家的人，江鹤亭这一支地位格外超然——不过要除却林朝笙。
江暮识闻言，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对。”
他接过账目，扫过江永河家应得的分红，是个不小的数字，足以令他们挂心，他忽而问道：“太太有分红吗？”
经理一愣：“您说，江太太吗？”
江暮识有些奇怪经理的态度，接着他听到秘书道：“江太太是没有分红的。”
江暮识翻阅账目的手指微顿，这样看来，养父只给她留了一座公馆，和银元？
平宁寺那边的公馆有价无市，而银元迟早有用完的时候，他意外于这件事情，想着大抵是养父去得太匆忙，没有考虑到这些。
他合上账目，道：“以后银行每季的分红，给太太三成。”
这比江永河拿到的还要多。
但这是养父的妻子，江暮识分得清亲疏远近，其实按理，这座银行是朝笙与他一道继承的，只是现下她病着罢了。
她不想管银行是一回事，但她应得的，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快便做了决定。
等把银行的事情处理完，回到家中时已过了零点。
自朝笙病好了些之后，这座公馆仿佛又重新有了人气，大厅的水晶吊灯仍亮着，阿柳在那昏昏欲睡，见他回来了，立刻精神了起来。
“太太让厨房备的夜宵，说是晚间大多是素菜，不顶饿。”
是一盏温好的红枣燕窝羹，软糯可口，做得相当精细。
“她已经睡下了吗？”
阿柳点点头：“吩咐完厨房后便睡啦。”她致力于替朝笙在江暮识面前刷好感度。因为江家现在只有两个主人，这位少爷有军衔，迟早要回军中，惟有太太立起来，她们这些公馆的老人才不至于以后被江家的族老欺负。
阿柳不喜欢江鹤亭的四伯，这位前清遗臣派头很大，总想在这座公馆里登堂入室。
江暮识其实过了点是不吃东西的，军队里出来的人都极其自律，但他不想拂朝笙的好意，一勺一勺的吃完了燕窝羹。
此后仿佛心照不宣，他们仍然保持着极其恰当的距离，却开始一道用晚餐。
厨房的菜色日日都很好，当那位年轻的继母在长桌边望向江暮识时，江暮识总会顿住脚，陪着她安静地吃完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