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不肖(4)
从墓园回来后,朝笙便生病了。
江暮识起先不知道,以为这位继母在房中躲着,是为了避嫌。
他不会在江家的这座公馆里久住,却也要停留月余,把银行的事情都安排清楚。
避嫌便避嫌。江暮识十分理解,甚至有些认同。不过,他思索着,虽不必熟识,但也不至于太过疏远——过犹不及,若朝笙连见都不见他,那偌大的通海银行,她以后的路,也无从去说了。
他索性先顾银行的事情,连续忙了好几日。
江家的佣人们知道,现在是这位少爷当家做主,与他不大亲近,又都忧心楼上那位娇气的太太,终于在江暮识归家的第五日后,江家的老仆阿柳斟酌着敲开了书房的门。
春日的书房里盈满了柔和的日光,阿柳看到江暮识的一瞬,始觉得这对血缘疏远的养父子,其实是生得有一分相似的。
他们都有双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纵然神情冷淡,也让人想去亲近。
但阿柳想起卧室里病了数天的朝笙,又忍不住觉得这位少爷实在太不近人情,就算太太与他毫无血缘,但也是先生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到底算作了家人。
江暮识见来得人是父亲身前的忠仆,微拧的眉松懈了下来。
“少爷,您在忙什么呢?”阿柳问。
江暮识很有耐心的解释:“我在清对银行上一季的账目。”
江鹤亭走得突然,他接过这偌大家业,这些天里一直都在和银行的经理们处理账目,偶尔抽些时间应付江永河。
“喔喔——”阿柳应了一声,她委婉道,“您忙,我们都很感激您的辛苦。只是太太病了一周,昏沉沉的,昨夜里又开始发热,我们拿不定主意。”
高门大户自有它的规矩。
生病去哪家医院,请哪家医生,都是既定的。
阿柳她们原是按照先前的惯例,把家庭医生叫了过来,然而几日的苦药吃下去,这位年纪轻轻便守寡的可怜太太也不见好。
她在江暮识面前抹了把眼泪,道:“我生怕太太她也随老爷去了呢。”
江暮识松开的眉头又皱起,声音里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
“下次早些和我说,病是等不得的。”
他合上纸页,起身向外走去。
阿柳的嘴唇嗫嚅,谁让她们都有些畏惧这不算太熟悉的新任当家人,何况楼上病着的还是个非亲非故的“继母”。
她叹了口气,跟在了江暮识身后。
“我明白了,少爷。”
朝笙也没料到自己会生病。
她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身上像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热刺,难耐极了,可脑子昏昏沉沉,动都动不了。
她沿着原身的回忆,知道是她的“烟瘾”也在病中犯了。
她闭着眼,脑子里都是纷乱的幻觉,是原主堕落凄惨的一生,是她走过的三个世界,每一次仓促的别离——
是有人桃花般的眼低垂,流泪看她小小的坟茔上长满青草。
是有人面如修罗,抱着她的枯骨踏入巍峨的洛都,迎来山呼海啸般的“万岁”。
……
隔着西洋风的薄纱帷幔,洛可可式精巧的藤蔓刺绣后,侧着身的青年垂眸,盘扣领上露出一截脖颈,一颗赤色的痣若隐若现。
“嗳,少爷,还是您军中的医生厉害!”阿柳欣喜的声音响起,“太太,你醒啦,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江暮识闻言,转过身来。
赤色的小痣随着他的动作隐入盘扣领下,朝笙眨了眨湿漉漉的眼,感到生理性的眼泪淌了下来。
她喉咙哑得发疼,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呵出一团无意义的热气。
江暮识只隔着罗帷略略望了一眼,见她确实醒了,便又神情疏淡地转过了身。
“叫厨房把粥送上来。”
门口的佣人闻言,立刻便下去了,阿柳听得江暮识的话,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太太,你睡了这样久,饿不饿?”
朝笙只是笑,轻轻点了点头。
江暮识便不再久留,这偌大的卧房里布满细腻柔美的装饰,实实在在地表明这是一位女性的私人领地。
他淡声留下句“照顾好太太”,便推门而去了,竟是一句话也没和朝笙说。
泾渭分明的距离感。
她任由疲惫感爬满羸弱的身躯,挥去了对这个人的全部记忆。
——攻略“他”是她活下去的手段,不是她存在的目的。朝笙深知这一点。
她的长睫也被泪水打湿,像黑色的被淋湿的蝶翼,阿柳接过温好的鸡丝小米粥,一勺一勺地喂进朝笙嘴中。
江家的佣人们都喜欢这位太太,她出手格外大方,性情娇蛮又不失天真,除却偶尔情绪不大稳定外,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他们并不知,她的性情,一部分是为了讨江鹤亭的欢心而伪装,而不稳定的那一部分则来自于她的“烟瘾”。
阿柳看着她一点一点有了精神,眼尾都笑出了弯弯的褶皱。
“能吃东西就好,吃完了,病就好了。”
朝笙摇摇头,哑着声音说:“阿柳,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阿柳看着她,病了一遭,脸上原有的孩子气的婴儿肥也没了,眉眼分明,带着股衰微而羸弱的美丽。
“太太,您怎么不是孩子呢?”阿柳说,“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我看你就像看我的幺女一样。”
她搁下白瓷碗,伸手垫了垫朝笙脑后的鹅绒枕头,好让她坐起来些。
阿柳看着她乌黑湿润的眼睛,低声道:“但您也要想些事情啦。先生想必给您留了许多遗产,可他走得急,江家又是少爷当家,您能不能拿到遗产,全看他一念之间。”
她把朝笙被冷汗浸湿的卷发拢到耳后,忧愁地絮絮着:“我看这位少爷面冷心热,虽与您关系疏远,但把关系处好了,您以后不会过得不舒坦的……”
朝笙垂下眼:“我知道。”
阿柳的话不尽然对,但朝笙也不想拂她的意,阿柳听到她这样说,便又笑开了:“可还要再添一碗粥?”
她摇摇头:“吃不下了,且留着肚子晚上吃点别的吧。”
阿柳一叠声地应了下来。
到了晚上的时候,厨房便卯着劲做了许多吃食。
海市是南方的城市,但现今战乱,四面八方的人逃到这儿,又带来了当地的风味,江家的厨子便学了一手好厨艺,南羹北炙,一应拿手。
又想着江家的两位主人还没出孝,虽然素食居多,却也做得色香味俱全。
江暮识在餐桌上初次见识到江家的佣人们对他这位继母的偏爱,毕竟,他在家来去匆匆的日子里,厨房的饭菜都是按先前父亲的喜好继续做下去的。
但他早过了在意口腹之欲的状态,江暮识欣赏了会长桌上花样百出的素菜,觉得如此甚好,不必担忧这位继母之后独居受老仆欺压了。
厨子觑他脸色,问道:“少爷,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江暮识笑着摇摇头:“不必麻烦,我等下要去银行办事,晚餐随太太心意便可。”
彼时朝笙已洗漱好,换了身一丝不苟地长裙,领口袖子俱严密,像个教堂里的修女。她扶着楼梯走下来,闻言默了一瞬,鼓起勇气道:“少爷,是很急的事情吗?”
江暮识微怔,看向雕花旋转楼梯前的年轻女子,他当然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觉得单独与她吃晚餐不太好。
他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划定了范围,在范围中克制的守着礼。
但对上朝笙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他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朝笙见他犹疑着,复又轻声开口:“既不是很急的事情,便陪我吃一顿晚饭吧。”
她抬手,把刚刚烘干后格外轻曲的卷发拢到耳后,琉璃似的眼低垂,慢慢道:“从前你父亲在家里时……都会陪我一道吃晚饭的。”
仍是那把细弱的嗓子,带着点吴地的软,然而“家里”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瘦削的大病初愈的年轻女子站在那儿,江暮识在心中轻叹,觉得自己是否也矫枉过正,他脑中飞速掠过,在卧房里匆匆一瞥时她湿漉漉的眼睛。
他最终道:“确实,不是很急的事情。”
朝笙轻轻一笑,连病容都焕然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