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不肖(3)
江暮识做了决定,很快便先将朝笙的事情搁置开。
人们见风波退去,又都上前来与他攀谈,劝慰他,江暮识多年在军中,年少时也得江鹤亭教导,接待这些前来吊唁的宾客时,丝毫不见失度。
从他们的口中,养父的生平被一再提及,于江暮识而言,江鹤亭是严厉、令他敬崇的至亲,引他成了一个正直的大人,于其余人看来,那是海市的巨富,爱国的豪商,慷慨的基督徒,功绩荣耀,不胜枚举。
直到月明星稀,吊唁的人才终于散去,他在这些赞誉惋惜中感到哀痛愈加的深刻,却也明白,自己唯一的亲人,确实是去了。
人生本就是不断的离别,江暮识很年少时就清楚了。
他转身,在满地的白花里走到灵堂中。
花的尽头,是静静的棺木,白幡底下,一道墨色的人影跪在黑白的遗像前,人都散去了,惟有她还在这。
她肩膀微微抽动,一上一下的,素白的手抹着眼泪,掀起了一点黑纱,让江暮识望见了她小巧的下巴。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听到她絮絮地哭着,声音委屈而悲伤:“阿鹤,你做什么要抛下我……”她的身躯都有些要跪不稳了,江永河想逼她彻夜守灵,其实就算不逼迫,她也会这样的。
她哭得那样哀伤,仿佛要哭死随养父而去一般。
江暮识也认得一些女子,有的是同僚,有的是军中的医生,她们出身容貌各异,却都有同样坚毅的性情,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教自己屈服。这是一个人人向往自由与解放的时代,林朝笙这样,把生之所望都系于自己丈夫一身,其实是江暮识所无法认同的。
可他此刻居然无端地想,原来,那个严厉冷淡的养父会被一个女子称作“阿鹤”,亲昵似少时白首。
江暮识再一次意识到,养父与她的感情实在很深。
他确实很怕麻烦,何况林朝笙是一个活生生的、脆弱的人。可凡此种种,也不过是在心里确认,他必须安顿好她,才算不负养父这么多年来的恩义。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轻声开口:“太太,您先回去吧。”
眼前纤细如柳的女子胡乱抹了把泪水:“你什么时候来的?和我说一声呀……”
朝笙说话时犹带着哭腔,含着一丝慌乱,大概是不想让江鹤亭的晚辈看到她如此失态。
江暮识对于她已形成了初步的认知,知道这女子名义上是他的长辈,但实在很有一些天真。
他叹了口气,道了句抱歉。
朝笙一怔,尔后别过脸。
黑纱落在了肩上,她默然了一瞬,然后江暮识听到,她说:“少爷,其实我不想回去……”
他道:“四伯公早已回去了,您不必担心……”
“不是——”朝笙终于鼓起了勇气打断了他,她捂着面泣道:“我……我只能陪他这一点时间了。”
她轻而软的声音在灵堂里似乎显得格外哀寂。
江暮识长眉微敛,桃花似的眼睛低垂。他感受到她期盼的目光,有些狼狈地转过了脸。
——这样直白的、热烈的、对他养父的爱。
在他循规克己的二十四年人生中、在江家,他很少见到这样的情感。
驼色军装的青年退开一步,道:“您是父亲的妻子,我并不会干涉您的决定。”
提示音响起,在她这半宿的眼泪里,她“继子”的好感度悄悄地变成了5。
朝笙任由温热的泪水淌满她的脸,黑纱下的面容上却没有半点哀痛。她丝毫感觉不到原主对于江鹤亭的爱,也丝毫不觉得江暮识所敬仰的养父,有多值得林朝笙喜欢。
但江暮识觉得她爱极了江鹤亭便行。
年轻的军官走到棺木的另一侧,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朝笙在这里与否,这半夜的灵他都是要守的。
白烛摇曳,偌大的灵堂里静静跪着两道身影,灵堂外,江家的老仆们轮换了几班,这般过去了沉寂的一夜。
……
海市的春日雨水格外的多,到了下葬的时候,绵绵的细雨已把去墓园的路淋得透湿。
江鹤亭生前笃信上帝,圣约翰教堂后最高的山丘上,他的棺木将要长眠于此。
江氏的族人们撑着伞,跟在江暮识身后,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纵然江永河极力反对,朝笙也还是走在了他的前面。她墨色的鞋履踏在花岗岩铺就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
跪了一夜,朝笙其实很不舒服,这具身体本就孱弱,可演戏便演全套,她看向身前高大挺拔的背影,知道要让一个恪守君子之道的青年另眼看她,须得借上爱着江鹤亭的谎。
她沉默地走在黑色的伞下,鬓边的山茶在风中轻扬。
雨仍然下着,神情悲悯的主教站在墓前,江暮识并无信仰,却极为认真地向圣约翰教堂的主教行了一礼。过了一夜,他眼中的痛色已掩于满面肃然之下。
雨声里,银发苍苍的主教赞扬江鹤亭生前的善行,祝愿他的灵魂能够升上天堂。
江暮识余光看到,身后年轻的女子掌心合十,低声地在替江鹤亭祝祷。
她哭了半宿,声音早已哑了。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宗教诗篇被她虔诚地唱颂,她的声音很低,轻易碎在雨里,他却在前方听得清清楚楚。
泥土渐渐覆了上来,混杂着被碾碎的青草。江暮识人生已经历太多次永别,每一次都很痛,以致他渐渐生出了一些释然来。
好似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他命中注定的。
可他只能往前走。
极其年少时,他在纷纷的战火中没有了父母,而后辗转于陌生的亲戚家中,还未曾熟悉,便被当成烫手山芋转手,及至十五岁这年,方被江鹤亭收养,从颠沛流离里有了家。
人生九载,倏忽而过,他垂眸,任由雨掠过眼帘。
身后忽而传来响动,江暮识猛然回头,看到他年轻的继母跌倒在凌乱的青草前。
她大概是压抑了太久她的哀伤,终于在泥土盖满棺木时失声痛哭。
她畏惧着江永河,畏惧着他,却在这一刻似乎什么都不顾了。泥泞弄脏了她雪色的腿腹,江暮识看到,她鬓边的山茶坠落,沾着赭色的雨水,随棺木掩埋在土壤中。
年轻军官的眼角终于也攒出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