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不肖（2）
入目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皮肤苍白，一双乌黝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溢满狂热的喜悦。
朝笙从记忆里扫过，知道这是原主在学校时社团里的朋友，两个人曾暧昧过一段时间，原主家中破产后，他还来找过原主。
不过，总不是什么好事罢了。
“赵君儒。”她抽出手来，往后退去，然而朝笙的身体实在有些孱弱，赵君儒只需要用些力气，便捉紧了她。
“这么疏远做什么？”他浓密的眉毛堆起，道，“从前你说不愿意跟我做小，却愿意嫁给江老板。现在他死了，还有什么好图的？”
明明只能隔着黑纱隐约看见她的面容，赵君儒竟然意动不已，从前她未嫁人时，只是个轻浮而浪漫的少女，美是美的，却比家中他的丫鬟还少了点绰约的风情。
然而今日看到她鬓边白色的山茶，他终于觉得格外惊心动魄了。
“我当你是旧时同学，还请你自重些。”
她明明声音细弱，语气却严厉。
赵君儒向来知道林朝笙从前的做派，他笑着道：“朝朝，现下不同以往了，早没了清廷时的封建做派。你是念过大学的，我们都爱自由，不是吗？”
话虽如此，却也不妨碍这位家中做医药生意的少爷把家里的丫鬟们当未来的姨太太耍弄着。
然而黑纱下的女子不为所动，她手腕翻转，强行挣了出来，只留一个黑丝绒手套在男子的手里。
朝笙懒顾手上的红痕，她余光瞥到青年军官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把耳光落在了赵君儒脸上。
“赵君儒，按理，你当称我为江太太！”
在嘈杂却和谐的大厅中，这声耳光格外的突兀，江暮识来时，便听到了女子柔弱却带着怒意的声音。
周围都安静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江暮识视力极好，一眼便望见她垂下来的手都在发抖。
白如她鬓边山茶的素手。
朝笙看一眼大步走来的江暮识，很快低下头来，虽只见这一面，但江暮识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年轻的继母似乎有些憷他。
一般来说，继母与养子确实是对立的，尤其是在江家的万贯家财前。
他站到了朝笙身前，看到了赵君儒脸上的红印。
赵君儒也没想到朝笙竟然如今真作了贞良女子，还没回过神来。
他父亲先闻讯赶来，看到那眼含愠色的年轻军官，还有瑟缩在后的江家寡妇，立刻便明白自己这素来浪荡的儿子做了什么。
他气急，一巴掌甩在了赵君儒的后脑勺上。
“抱歉，江少将。”赵父连连道歉，因家中的医药与军中常有关联，他更清楚江暮识黑布下盖住的军衔。
江暮识没有理会，他转头，问了句朝笙：“太太，手还疼吗？”
朝笙一愣，似乎没想到他先问的这句。
她摇摇头，低声道：“谢谢少爷，我没事。”
仍是那样文弱的声音，却让江暮识放下心来。虽性子弱了些，但面对恶事知道不能一味忍让，到底让人赞赏。
“赵先生，您来吊唁父亲，想必他很欣慰。”他看都懒得看被打蒙的赵君儒。
赵父点点头，压着声音道：“嗳，是是……江少将，你不知道，我这儿子，先前同江太太原是同学，约莫是经年不见，惊喜了些，才失了态。”
“他不懂事，您也拎不清楚吗？”江暮识探手，从赵君儒手中抽出了黑色的手套，天鹅绒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粗糙的掌心，他淡声道，“月前送往我军第四医的药材昨天出了问题，这样的事，您又拎得清楚吗？”
朝笙在他身侧，可以看到那双桃花般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犹如鸦羽，掩盖着冷冷的光。
江永河闻讯赶来，便看到长泰医药的赵东阳满天大汗，在他那侄孙面前露出副快哭的脸色。
他敲了敲漆木拐杖，沉声道：“怎么回事？”
有江家的旁亲凑过来，和这德高望重的族老低声解释了来龙去脉。
江永河变了脸色，他走过来，道：“阿暮，到底是鹤亭的葬礼，得饶人处且饶人。”
长泰医药他知道的，赵东阳中秋还给他送了一盒百年的老参，算是有点交情。
他又看了眼躲在江暮识身后的朝笙，拧眉斥道：“早知你不安分，刚守新寡便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情！”
在葬礼上打别人家少爷的耳光，简直毫无妇德可言！
江永河知道江鹤亭喜爱这妻子，给了她极其奢靡的生活，平宁寺旁的公馆都留给了她，焉知会不会把通海银行的分红也给这小女子？
江家的人都受了通海银行的红利，在这乱离之世里过着极其优渥的生活。
现在有一个外姓女子是通海银行的继承者之一，不能不叫他眼红。
江永河想过了，他是一定要把这无所出的小寡妇赶走的，至于江暮识，军中的权力显然更有用，且一笔写不出两个“江”，通海银行在他手里，最后也还会给其余的江家人代为打理。
江鹤亭先头的妻子又与他家里沾亲带故，没了林朝笙，通海银行的代理人舍他其谁？
江永河还想再说几句，最后叫这小寡妇羞愤欲死殉了亡夫更好，然而江暮识却开了口。
“四伯公，您也知道，她是父亲的妻子。”江暮识声音淡静，“父亲刚去，便有人冒犯他的妻子，冒犯江家的脸面，您反倒教训起受害的她来——”
“实在荒唐。”他看向江永河，那双桃花般的眼睛分外冷然。
“你！”江永河语塞，手中拐杖连连敲击着灰白的大理石地面，“若不是她无德——”
“够了。”江暮识虽年轻，却也是腥风血雨里挣下的军衔，自有一番迫人的威压。江永河觉得面子大失，意识到自己刚刚太急迫了。
而他那个侄孙始终神情静寒，语气淡而平：“四伯公今日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江家旁的人见江暮识给了梯子，立马搀着江永河走了下来：“大少爷说的是，您老呀，前前后后忙乎了好几天，该歇会儿了。”
江永河终于气平了些，冷哼一声，拄着拐杖离开了。
看客们相顾无言，却在彼此的眼神中知道，原来江鹤亭的养子是议无可议的掌权人。
江暮识很快便收起了身上的冷然，他放眼一望，大厅中人皆神色各异，他不为所动，淡声道了句“见笑”。
他身侧的继母终于开了口。
“少爷，我还是进去守灵吧。”她微微退开了几步，江暮识略略思索，知道她还是受了惊。
他自知自己在这样的事情上身份尴尬，遂道：“那您守上半夜，父亲明日下葬，届时您还需到场，不要生熬一夜，下半夜我去守灵。”
他一句一句给她解释清楚。
朝笙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我晓得了。”
她转身离去，墨色的旗袍轻转。
江暮识忽又道：“太太，方才的事情，以后不会有了。”
朝笙身形微顿，仍是道：“我晓得了。”
她逃也似地走向了灵堂，到底是被刚刚的事情吓坏了。
江暮识很快收回了眼，上前去迎过来问询的上峰。
那朵白色的山茶花却在脑海中晃了好一会儿。
他自知，他与这新寡继母毫无血缘关系，年纪又太相近，以后是要长长久久地避着嫌的。但她太怯弱了，江家群狼环伺，她毫无依仗，很难立足。
“你父亲葬礼后便回军中吗？”上峰的话响起，“沪上近来情况尚可，闵浙那边有杜长英，倒是要安定很长一段时候。”
他接过话：“我须得先把家中事情料理好。”
上峰笑了：“是了。毕竟是赫赫有名的通海银行。”
他们都知道年纪轻轻便来军中谋出路的江暮识，其实本可以继承财富泼天的通海银行。
江暮识留下的原因却不是简简单单如此。他的抱负都在军中，通海银行他会交给父亲生前培养的经理人去管理。
但他知道，父亲留给林朝笙的大多是恒产，并一些银元，并不足以让她一生无忧。
如果她要通海银行，那就让人教着她去管，如果她——
他想起赵东阳的解释，知道她原先在学校里读书，也是有许多同龄同学的，虽然赵君儒很不入流就是了。
如果她要继续念书，要回学校，乃至要自由的生活，摆脱“江太太”身份的束缚，他也都会替她安排好。
江永河所谓的“妇德”“贞洁”早该随着清廷的灭亡化作灰飞，没道理继续束缚民国十一年的女性。
江暮识很快便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