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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不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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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灵堂内,哭声此起彼伏,纷纷的纸钱燃烧着,落烬香灰里,呛人的气味几乎令人条件反射的生出泪意。

    朝笙睁开眼时,入目是一方黑色的长棺,黄白的鲜花绕在周围,刺得她眼睛生疼。

    一根栗色的漆木拐杖猛地一敲,刮过她的小腿,火辣辣的痛意却没有出现,朝笙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跪着的,双腿早已麻得没有知觉。

    “晦气啊!就是你这命薄的蹄子克死了鹤亭。”

    须发皆白的老者面皮都气得发抖,似乎厌极了她。这老者是原身丈夫的长辈,他看着这小寡妇垂着眼,逆来顺受的模样,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朝朝。”小白乖巧的声音小心地响起,似是对眼前情况十分为难。

    她摁下想要收拾眼前小老头的冲动,问道:“棺材里的人是谁?”

    “是你的丈夫。”小白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世界的棘手,尽管它对它的宿主已有十分的信心,“在这个世界你叫林朝笙,在青英大学念艺术系,后因家中破产而肄业,嫁给了长你二十岁的银行大亨江鹤亭。”

    “嫁给他后,你得以维持着奢靡的生活作风,甚至染上了烟瘾。”

    “直到他因急病去世——”

    耳边聒噪的老者忽然噤声,喧嚣的灵堂在一霎寂静,军靴声踏过长长的走廊,朝笙在这刻若有所觉,她忽略了小腿上的疼麻,抬眼看了过去。

    隔着黑色的薄纱,她望见了一张静而寒的青年面孔。

    那双熟悉的桃花般的眼中,隐着浓浓的痛色。

    她在这一刻分了心,骤然觉得,三生宛如一瞬,跨过时间的洪流,她又与他见面了。

    黑色军靴站定在她身前,老者为他身上的寒意所迫,不由得往旁避了一点。

    他似乎对她不大熟悉,默然一瞬,才淡声道:“太太,还请节哀。”

    黑色面纱下,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到一双带泪的眼,江暮识匆匆一瞥,很快便不再看。

    是他养父新娶的小妻子,只隐约记得姓林。

    他跪在蒲团上,笔挺的军装因他的动作泛起些许褶皱,江暮识接过仆人递过来的香,恭恭敬敬地给黑白的照片磕了三个响头。

    “阿暮,你可算回来了!都没能见到鹤亭最后一面啊……”那老者拄着拐走上起来,声音哀切。

    “四伯公。”江暮识起身,高大的身形带着难言的压迫,让江永河本想说的话打了个顿。

    虽说这暮识小子只是鹤亭的养子,可那通身的气势,竟然比他父亲还要冷然几分。

    朝笙低着头,听到小白继续道:“江暮识为人十分正派,他与你并无什么感情,原想把你当长辈敬着相安无事,但你抽大烟的瘾越来越大,败光了江鹤亭留给你的后路,又试图引诱江暮识谋财,最后被他逐出了江家。”

    朝笙看着这双养尊处优的手,这样年轻,不见一点儿茧痕,却能娴熟的握着铜烟斗吞云吐雾。

    “所以,江暮识是我这次的任务目标。”朝笙似笑非笑,“他怎么称呼我来着?太太——”

    声音虽冷,却带着君子般的正派,不过,那声“母亲”大概实在喊不出口。

    真算起来,林朝笙比江暮识还要小上一岁。

    正人君子的年轻军官,和他看似柔弱实则如罂/粟一般的“母亲”。

    她玩味的神情隐于薄纱之下。

    “先起来吧。”依然是那把冷淡若寒泉的嗓子开了口。

    朝笙闻言,怯怯地摇了摇头:“我要替他守灵。”

    她鬓边的白花轻颤,一旁,江永河恨声道:“该让她跪着,嫁给鹤亭享了这么久福,她不跪怎么行?”

    他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用力一敲,发出刺耳的声音。

    江暮识看着这小妇人往后一缩,一副畏惧的模样。

    懦弱而胆怯的,他的继母。

    他很快下了定论。

    江暮识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他的父母原是江家的旁枝,因战乱双双去世,他幼年失怙,辗转于多个亲戚家中,最后被他的远房堂叔江鹤亭收养,成了他的儿子。

    堂叔性情冷淡,收养他也不过是为了报他父母多年前的恩情。

    自小寄人篱下,江暮识也并不想给这生意通天的养父添太多麻烦。江鹤亭是很严厉的长辈,第一任妻子早逝后再未娶妻,更不懂如何与孩子相处。

    于是江暮识便很令人省心的念书,考军校,留在了部队,最后成为一名年轻有为的军官。

    及至成年,闻说养父竟娶了新的妻子,他便更少回江家。

    没料到,再次相见已是天人永隔。

    他不打算与这新寡的年轻继母有太多接触,却也知道江永河辈分高,为人极其迂腐,若不是清庭已亡,他是必会逼媳妇撞死,好换个贞节牌坊出来的那种人。

    “葬礼才刚开始,你是父亲的妻子,自当去前厅见吊唁的宾客。”

    养父走得太急,偌大的家业谁都想来分一杯羹。葬礼后他仍会回军中,若现下不给这年轻的继母撑腰,还不知以后那群族老要如何惹是生非。

    得知养父要娶妻时,他猜想,养父大抵很喜欢这位年轻的小姐,不然也不会在独居多年后娶她过门。他理应尽一份孝心,报答养父的庇护教养之恩,不论之后要如何疏远,林朝笙都是他的长辈。

    朝笙闻言,黑纱下的面容露出感动的神情来,江暮识看得不真切,只觉她雪白的面上似乎划过泪痕。

    “谢谢少爷。”她声音细细的,带着哽咽,不知是在丈夫死后便没了底气,还是生来就是这样柔弱的性情。

    江暮识素来不喜软弱的性格,但知道林朝笙本就是家里千娇百宠,又接连遭逢大变,性情这般情有可原,他挪开了眼。

    小白在一旁提醒说:“当前好感度0。”

    朝笙毫不在意。

    江鹤亭的离世足以震动整个海市,与此同时,他偌大的家财是归属于在军中已有一定话语权的江暮识,还是被那群江家的族老瓜分,更是引人注目。

    更有甚者,想起江鹤亭那个素以美貌闻名的小妻子,她嫁给江鹤亭一年,尚无所出,又能否在群狼环伺的江家获得什么呢?

    待到大厅中的宾客见到江暮识出来时,纷纷先按下了内里的心思。

    他的军衔被一圈黑布盖住,但适逢乱世,海市的人都清楚江暮识的分量,并不因他年轻而低看。

    平素里与江家交游,也有这一分缘故。

    “江少爷,请节哀。”

    “您父亲生前常与我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可惜鹤亭他享不到你的福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见过江暮识,或是最多与年少时的他有过几面之缘,匆匆一瞥,但只要存了想要接近拉拢的心思,立刻便能热络的攀谈起来。

    但他们很快注意到,江暮识的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年轻女子,她一袭墨色旗袍,黑纱半遮着面容,只露出小巧的下巴。

    江暮识转身,对于瑟缩胆小的朝笙有些无奈。他微微侧身,让她站在了主位。

    她似乎不习惯于这样,竟然想退走。

    这可不行。江暮识想,他不想勉强她,但今天的葬礼,须得让人知道江家对她的态度。

    “这是我父亲的妻子。”他向来客介绍她,这群人精立刻明白了江家少爷的意思,纷纷来同她打招呼,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为“江太太”。

    朝笙似乎被这样夸张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她只好一一回应这些人,仍是那样柔弱纤细的声音,但还算有条理。

    江暮识想,到底还是青英大学的学生,不算太怯场。

    他微微欠身,低声道:“军中派了人吊唁,我去那边,还请您接待父亲生前的友人。”

    他直起身,和眼前的宾客们道了句抱歉。

    朝笙目送他离去,而宾客们的态度也松懈下来。这位江太太到底比不得江暮识值得结交,且那江家的通海银行,还不知她能占到几成呢。

    他们寒暄了几句,四散开,寻新的人去交谈了。

    但还有些太太小姐好奇这位据说生得很美的年轻夫人,又怜她母家无人,丧夫新寡,遂都上前来安慰了她几句。

    江暮识与同僚低声交谈时,偶尔分心望向这边几眼,发现她在女子面前要游刃有余得多,便也放下心来。

    朝笙进入人设向来很快,她一面在交际中如常的做出静弱内敛的模样,一面看着林朝笙过往的记忆。

    在家中尚未破产前,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热衷艺术与交际,以优异的成绩去往青英大学学雕塑。

    在大二这一年,她父亲破产,逃债到美国,留下她这么一个女儿。

    江鹤亭则在收购了林氏银行后娶了她做妻子。

    她喜爱享乐,江鹤亭则纵容这个美丽的妻子,但林朝笙不去海市最上等的社交场,她喜欢和那些同样年轻的热爱艺术的人交游,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如何上得了台面。

    她被人带着抽大烟,江鹤亭死后,又装出无助的样子,江鹤亭给她留的财物不足以一生挥霍,她不想被毫无血缘的养子赶走。

    最后,她又被相好的一个油画家哄着去引诱江暮识。

    朝笙隔着黑色的薄纱不动声色地望向一身驼色军装的江暮识,当他知晓她柔弱外表下腐朽的内里,会赶走她吗?

    不过,当务之急是原身已有一些端倪的烟瘾。

    她正分神想着,忽有一只手探到她面前,握在了她黑色的手套上,热切而欣喜的声音刻意压低。

    “朝朝,听说你丈夫死了,我便央我父亲带我来葬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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