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郡主与马奴(25)
死生仿若一瞬,那与他们一道新入伍的年轻郎君在他们眼前静伫,而他身后,倒着五六具狄人的尸身。
将霖州的百姓如杂草如牲畜般羞辱虐/杀的狄人,在这夜死在了一个甚至还未弱冠的少年手中。
劫后余生后巨大的情绪让这群哨兵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心中莫名畏惧这样残酷的生杀予夺,却又生出狂喜来。
“池暮!池暮!”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个同样年轻的士兵,池暮记得他的名字,李树。
李树从马背上跳下来,跑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腿都发软。
“他们,就都死了吗?”他声音有点抖,带着未消退的惊惧与突然的狂喜。
池暮垂眸,看着苏迩玛不瞑目的双眼,应了一声。
池暮回身,轻拍了拍砚白,四蹄踏雪的大马喷出口热气来,一副得意的模样。
李树借着月色,打量着这匹马,发现是在军营中都极其罕见的乌骓。
他想起从前看庙会,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霸王别姬,那霸王正是踏着乌骓,盖世武功。于是,池小郎的形象在李树眼里竟越发高大了起来。
“真没想到……”他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看那些尸身。
转瞬之间,生死两易。把他们当羊群戏弄的狄人,死在了一个宣朝少年的手里。
李树的眼神落在那杆长/枪上。
凛冽的寒芒上淌过淋漓的血色,这是一杆杀人的枪,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的枪法,很好。”李树感到一丝羞愧,明明他也成为了一名哨兵,却对这样的凶器感到畏惧。
周围的人也终于都回过神来,他们围了过来,看着他手中的雁翎/枪。
有个年岁稍长哨兵轻声道:“我听说,玄枪营的人,配的也都是雁翎枪。”
他们默然了一瞬,曾经挡在霖州之前的玄枪营,已随着遥远洛都的大火化作灰烬。狄人如狼似虎环伺于霖州之前,而能捍卫这片土地的利刃却早已被它的主人折断。
“若还有玄枪营,何至于如此受辱。”
但洛都的圣人并不会在意他们的荣辱,霖州天险,战火似乎永远烧不到它身后的洛都。
李树看着苏迩玛僵硬的面孔,声音发干:“池暮,能教我,你的枪术吗?”
他和其余人一样,都是州牧硬生生从霖州的老弱病残里凑出来的兵。
能保护他们的军队死了,可新的军队总要建立。李树见过狄人杀死他的同胞,也见过玄枪营的长/枪贯穿那群恶狼的身体。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斩下苏迩玛的首级。
“李树!”同伴惊呼。
他扭脸,看向池暮,梗着嗓子大声道:“我也想杀狄人!”
这青年生得脸嫩,鼻子上还长满了孩子气的雀斑。他乌黝黝的眼睛因头一次拔刀而颤抖,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暮。
“池小郎,请教我你的枪/法。”
他明明比他们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然而提枪立于月下时,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力量。李树曾很多次想过,有一天,他再也,再也不要被狄人践踏。
可他仓促的成为了一名新兵,在箭矢射来时,他依然无能为力。
玄衣的少年收起□□,风声猎猎,他在今夜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池暮看向李树,极为郑重地应允了他。
死去的狄人激起了其余人的血性,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要站在霖州之前的人。他们如李树一般,斩下了那些头颅,声音激昂,要学同样的枪/术。
长夜渐渐逝去,天边可见熹微。
回到州城时,已是清晨。
早市稀稀落落几个摊贩,支着摊子发呆。城门开了,他们知道是巡守的哨兵归来,连眼皮懒得抬。
州牧似乎又招了新兵吧。摊贩坐在木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几天都没能卖出的干货。
“狄人!是狄人!”有人惊呼,这摊贩立刻弹了起来,裹起刚铺好的大布就要跑。
“他们居然杀了狄人……”
冷清的早市陡然喧嚣,来往的行人抛下了手中的事,蜂拥了过来。
摊贩不可置信地望去,才发现七八匹战马上,那些个新兵蛋子毫发无损。他们带回了狄人的马匹,那些马背上,垂着一具具血涸的尸体。
最末尾,一个玄衣的郎君背负七尺长的黑锦,摊贩睁大了眼,那长度实在与雁翎枪相似。
他忍不住也跟着人群挤了过去。
李树走在前头,腰杆挺得笔直。
他早已忘却了恐惧,激荡的心情业已平复,现在他只想去禀报上级,同州牧邀功,然后,再跟着池小郎学他那枪术。
瘦小的丫头借着身形,努力挤到了最前面,终于看到缀在最后面的大哥哥。
她不畏惧他,也不畏惧他身后的长/枪与尸体,张小竹素来有些感知上的迟钝,她挥着手,高声喊道:“大哥哥!信!姐姐的信来了!”
小丫头的声音淹没在喧嚣中,那玄衣的郎君却立刻调转马头,走了过来。
人们因他身上的血腥味而后退了几步,池暮不恼,他从马背上下来,伸手捞起了张小竹。
“何时到的?”
“昨日傍晚,爹爹刚回家的时候捎回来的。”
她父亲随着池暮也去了兵营,做了个仓库的杂役。池暮在夜色中出城巡守时,他刚回家。
少年静秀的眼弯起,李树望过去,发现这月色下满身肃杀震慑过他的池小郎,露出个极为柔软的笑来。
霖州苦寒,李树无端想起,惟到暮春才有桃花次第而开。
“池小郎,不随我们回去吗?”
池暮扬了扬手,把黑黑瘦瘦的丫头放到了马背上。
“我稍后便回。”
四蹄踏雪的乌骓绝尘而去,李树难掩羡慕,回头望了许久。
“若我们也有那样的马便好了。”
其余人闻言,大笑道:“祁连山下的草原上,好马数不胜数,李树,你若敢去,便也能有。”
李树想起身后那串尸体,雀斑脸上乌黑的眼眨了眨——
也许,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建昭十九年暮春,霖州,清晨稀松平常,州牧听到军官匆匆的来报声。
他新募集的哨兵昨夜开始了第一次巡守,州牧一想到这个就忧愁,偌大霖州,连年受侵边之扰,要他如何去守。
但他随着军官狂喜的眼神看过去时,廊外,一排尸身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他突然有些失语,声音干涩地开口:“都是狄人?”
“是,一共六人。”
“谁杀的?”
“昨夜巡守的一个哨兵。”
“一个?”
那军官点头,强调:“一个。”
“名叫池暮,有一身极好的枪法。”
州牧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军官:“你说,他姓迟?”
军官明白他心中所想,向上峰解释道:“水也池。”
原来只是同音。
州牧看向那些被斩下头颅的年轻狄人。他们无一例外,胸腔中都有一道穿心的伤口。
“让我见见他。”半晌,他做了决定。
立刻便有人让李树去把他的同僚叫过来,而彼时,池暮在张小竹的注视下,拆开了黄竹纹的信封。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朝笙的字。小时候练字时,父亲总说字如其人,因此他有幸习得一手极为清俊温敛的楷书。
雪色的信纸上,东倒西歪竖着朝笙写的字。
她端端正正地写了个“池暮,见信如晤”后,剩下的字便七零八落,没个正形。
池暮想象得到,她单手撑着脸,写下第一句话后,立刻就失去了耐心而拧眉的模样。
他禁不住莞尔,又迫不及待接着看了下去。
信里,她的话比往常还要多些,想到哪儿便是哪儿。
她忽悠露葵说他死在了山火,露葵立马就哭了,可见这丫头并没有那么介意他;马厩里空荡荡的,她暂时不想再养一匹小马;城外的蜀菜馆子卖的麻辣兔肉没有他上次带回来的好吃,太子薨逝后,一切都变得没滋没味,她近日只能用一根素银簪子挽发……
她的眉眼凛冽又明艳,失去了华美的装饰,其实也未尝没有另一种美。
他干燥的指尖捻过信纸,感受生出了一点过分的热度。
太子薨逝的消息还未传来霖州,他将信重新又合进了纸封之中,储君死了,能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
天命不再眷顾这个王朝。
门外响起叩门声,是李树那粗噶的嗓子兴奋地喊:“池小郎!州牧要见你!”
他应了一声,大步走了出来。
建昭十九年——
洛都的东宫白幡哭灵,举城哀悼英年早逝的太子。
迢迢霖州,政绩平庸的州牧曹垠,做了一个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他七拼八凑,凑出了一支骑兵,决意把它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试一试。曹垠心想,迟早要被狄人踏破的霖州,不差这样一支骑兵。
春日将尽,西窗下,朝笙展开了信纸。
露葵在精巧的铜炉内点燃了一支白梅雪中香,而后凑到朝笙身旁,问道:“郡主,是回信给世子吗?
宿从笙的信隔几天便来一封,天南海北能絮絮叨叨个没完,不知送他的信要累坏多少驿马,而洛都之北,朝笙还未收到第一封信的回音。
“给池暮。”她耐着性子,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
“霖州地遥,也许哪一天,就收不到信了。”她说。
露葵眨眨眼,不太明白,霖州再远,不也是宣朝的国土吗?只要驿站还在,池小郎的信总能寄回来。
朝笙没再解释,她挥了挥手:“找蓝玉玩去。”
露葵嬉笑着走开,还不忘扔下一句:“郡主,您的字东倒西歪,我也看不清您和池小郎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