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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郡主与马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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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巍山里,一群锦帽貂裘的年轻男子驱马向前,形成了围合之势。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一头年幼的鹿四处乱撞,却发现往哪都跑不出去。

    “角还没长齐,是头雄鹿。”有人出声笑道,声音骄矜随意,他们知道他们会猎得这头鹿。

    “嗳,没长大的鹿,鹿血一样也有那般功效吗?”

    这群人哄笑起来。

    “这样慢悠悠,不知何时能射中它。”一个年轻男子接过话,动作漫不经心。他搭弓,对着那头小鹿胡乱比了比位置,而后射出一箭。

    小鹿打了个哆嗦,四蹄都发着抖。它如往常一样出来吃些鲜嫩的春草,不知为何今日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男子的箭矢只堪堪擦过它的尾巴,带出一点血来。

    人群又笑了起来:“换我了,换我了,贺三郎,你这准头不行。”

    他们只是在享受着这头幼鹿的恐惧罢了。

    忽而林中响声翕动,树叶沙沙作响,继而声音越发剧烈。他们身下的马匹躁动起来,似乎连大地都开始轻轻的颤抖。

    小鹿终于找到了机会,慌张地寻了个空隙跑走了。

    有人想去追,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我们后头不对劲。”

    那人闻言,将信将疑地扭头看去,然后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林中奔逃出兽群,许多他们需要寻觅才见得到的野兽蜂拥而去,向九巍山另一侧的谷地跑去。

    它们似乎毫不惧人,一股脑地朝前跑来。

    在兽群的身后,白烟翻滚,而林后,已有冲天的火光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升腾而起。

    那是——汤泉宫!

    身下的马匹越发焦躁,这群刚刚还游刃有余的年轻郎君此时俱都一脸恐慌。

    “跑!”他们慌了手脚,驱马四散而去,趋利避害的野兽们比他们更懂得逃命,像流水一样冲开了他们。

    他们有的从马背上坠落,有的已经控制不住马匹,被迫随着马一同毫无目的地逃去。

    绚烂从容的春日转瞬即逝,而大火接天,肆虐而来。

    后世的史官,把由一个马奴所开创的大燕朝称之为苍炎王朝,因为这个王朝在某种意义上因大火而起。

    但究竟是起于建昭十八年冬日永安侯府的大火,还是次年春猎,汤泉宫下流民烧起的大火,一直众说纷纭。

    最后,历宣燕两朝而终为帝师的张筠盖棺定论——燕朝开国皇帝燕昭烈帝池暮的一生之转,始于建昭十八年的大火。

    但宣朝之乱的正式开始,启朝的开疆拓土,则始于春猎时汤泉宫上空的白焰。

    那是庶民的怒火,足以焚毁一个荒谬无度的王朝。

    但此时的池暮,还不知道这场大火将把历史的进程加快,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山溪旁,朝笙正甩着马鞭,用一捆青草钓鱼,砚白在一旁眼巴巴望着。

    他驱马到她身旁,疾声道:“郡主,我们得走了。”

    他反应得已经很快了,但山火来得更快,初春,有些生长缓慢的树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冬季枯死的树枝满地。

    空气中弥漫着磷燃烧的气息。

    朝笙轻耸鼻头,感到一丝难受。她震惊地睁大了眼,迅速的明白了池暮的意思。

    “沿着这条溪去山下。”溪流的尽头有水源,池暮当机立断。

    不容他们再停留了。

    烟熏火燎,池暮的白马已失了理智,他干脆松开缰绳,这白马没了束缚,兀自沿着溪水向下奔去。

    “上来!”朝笙勒马,朝池暮伸出了手。玄衣的郎君一跃,借着朝笙的手,翻身而上。

    风声猎猎,砚白毫不犹疑,顺从着朝笙手中的缰绳。山道崎岖,枝桠横斜,池暮一手笼住她的发顶,一手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树枝。

    “尽管往前跑,其余的不用管。”他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显而易见的危险在他与她的身后,他猜得到应该是白磷被点燃了,引发了爆炸。那个道士想必有不少的白磷,用于每一次“问神显圣”,但他的声音奇异的平静,甚至让朝笙听出了安抚的意味。

    她知道,他不会死在这儿,那是剧情所既定的结局,可谁人知道命运当前时会有什么变数,此时此刻,是她同他在一起面对这一切。

    这一生,确实不再相同。

    山路漫长,他们毫不停歇。白磷爆炸所带来的巨大高温席卷了这座山宇,烈火在身后追逐,奔逃的动物前赴后继,而溪流的尽头已在眼前。

    池暮丝毫不敢松懈。他有未报的仇,有未兑现的诺,他不能让朝笙与他留在这场大火之中。

    砚白陡然一转,白烟、陡坡、半燃的木头、死去的野兽构成无数威胁,它几乎难以控制住身躯。

    乌骓长嘶,它想往溪流尽处跃去,但过大的冲力将马背上的人向前方掀了起来!

    朝笙听到耳旁风声呼啸,砚白的嘶鸣声被落在了她的身后,她在风中闻到了白烟的气味。

    但池暮不容她在坠落时走神,几乎就在她握不住缰绳的那一瞬间,他伸手要去抓住她,却只触到了她被缰绳勒得微肿的掌心——池暮来不及反思自己的疏忽,一手勒住砚白的缰绳,尔后向前掠去。

    绯衣在身,他望向她如看一只折翼的红蝶,咫尺也如天涯。身后烈焰连天,炙热的温度提醒着他,他生命中第一场大火,让他失去了什么。

    他眼神渐冷,那些蛰伏着的晦暗翻涌。池暮向前再踏,长风如刀划过,他不眨眼,不觉得痛,只将全部力气汇于脚尖,身形翻跃。

    溪水在尽头汇成湖泊,他接住了她,尔后坠了下去。

    春日的水还很冷,倒灌进口鼻之中,他低头看她,朝笙紧闭着眼,却死死揪住了他的手。然而心里的弦终于松了点,他们很快的浮出了水面。

    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朝笙抬眼,看到池暮的长睫上有水珠坠落,滑过带血的眼角,让她错觉他像泣泪的神像。

    冬夜的大火从来都是他心里的障,池暮感到自己剧烈如雷的心跳声终于平息,可他的手却在轻微地发抖,此刻,她就在他眼前,没有因为他的弱小无能而死去——

    但他无法控制地、一遍又遍地抚着朝笙滴水的头发,动作生硬,试图确认她的存在。

    那双潋滟如虹的桃花眼中只剩晦暗的墨色,一道被树枝割破的血痕从眼尾蔓延到鬓角,他感觉不到痛,四肢五骸中只有刻骨的寒意。他一字一句,沙哑的声音执拗重复:“郡主,我接住了你。”

    是曾看大火接天,是年少梦魇,是他不曾心甘,一生之憾。

    惟有这一次,他救下来了。

    他明明已有万夫莫敌的勇与武,却在此刻脆弱得宛如没有家的幼兽。朝笙从冰冷的水中缓过神来,感到自己呼出的温度都比她的肌肤热上许多。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平静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抓住了他的手,欺身而上。她渐渐回暖的温度让池暮冷静了下来,朝笙望向他桃花般湿漉漉的眼,伸手捉住了他的脖颈。那里,少年的血管起伏,一颗赤色的小痣殷红如血。

    朝笙干脆直接压跪在了他的膝上,她摁住池暮发抖的手,然后吻在了少年微微发白的嘴唇上。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着朝笙,池暮回笼的理智告诉他——推开她……最好赶紧想办法弄干衣服,别让她着凉。

    然而相交的呼吸灼热,朝笙的眼睫近得与他的肌肤相摩擦。

    少女神情悲悯,用他难以形容的语气温柔而缓慢地告诉他:“对,池暮,你接住我了。”

    ——我知道,这一次,你救下了你想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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