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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郡主与马奴(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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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半酸半苦的水中,那些从不为人言的痛苦,尽数化在了她的话中。

    他连理智都乱了,生涩地感受着她的温柔。

    池暮大概了解,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很多都已经知晓人事。楚馆秦楼,平康坊里,年轻的郎君是格外招人喜欢的豪客——

    但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年少的心里一半是晦暗的海,另一半却盛着澄明的月。月亮遥远又皎洁,映照在海中,他从来觉得,低头在海上看见她的倒影,已经很够了。

    但原来人是贪心的。

    淡薄的日光落在他们潮湿的身躯上。他应该闭上眼,却又舍不得。那双桃花般的眼睛低垂,看向了朝笙。他思绪有些乱了,不受控制地想,她似乎无论何时都喜欢主动。

    她其实是有些强势的。

    舌尖的温度带着滚热的烫,呼吸交错,风吹过,在这样的日光下却觉得冷。

    他忍不住抱紧了朝笙,原本僵硬的手从她的发间滑落。

    那时怕树枝挂乱她的发髻,扯痛她,开路时还腾出了一只手护住她的发顶。但坠入水中后,她的头发全散开了,此时像瀑布一样倾泻在他的手中。

    他的手指穿过这道瀑布,感觉掌心都在发烫。

    池暮压着自己的生涩,有样学样的回应着朝笙。他感觉自己好像陷落在月亮的温柔之中,他想要更多,想一直抱着她,想看着她,想要她的目光永远这样专注的落在他的身上。

    到最后,他连整个人都在狼狈的发烫。他往后稍稍一撤,故作冷静地把朝笙的手从他的脖颈上移开。

    他看着她,感觉如隔着一层热雾,眼神都发颤。

    太丢脸了……空气中似乎还有他的喘息声,但他被巨大的患得患失的喜悲所填满。

    “郡主。”他哑着嗓子,慢慢道,“够了……”

    不能再放纵自己贪心下去。

    朝笙笑了,她今天露出了很多堪称温和的神情,当她收起凛冽的容光,展颜笑时,池暮感觉自己会溺死在这样的温柔里。

    他理智仍存,只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揉着她的掌心。

    她并没有一双白嫩无瑕的手。相反,掌心的纹路上覆着薄薄的茧,那是自幼学习骑马而生就的茧。池暮把自己宽阔粗砺的手覆在她的掌心之上,他低声问道:“还痛吗?”

    明明已经停止了这个有些冲动的吻,气氛却还有些粘腻,朝笙回答他:“怎么会。”她其实并不在乎那种程度的磨伤。

    她的手被池暮反扣,朝笙索性屈起指节,划过他掌心的疤痕,她抬眼看他,发现他的睫羽微颤:“你呢?池暮,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不是想要他说出裹着血泪的过往,只是想问他痛不痛。

    池暮微愣,在这一瞬间骤然想了很多——他当然是痛的,因为那样深刻的成了梦魇的仇恨,支撑着他活过了那个冬夜。

    但从某一天开始,他的人生不止有这一件事情来支撑他。

    池暮垂着眼,诚实地回答了朝笙:“是很痛的。但是,郡主,我不再恐惧这样的痛苦了。”

    明月照他前路,坎坷又如何。

    朝笙闻言,回握住他的手,极轻的亲了亲他的唇角,极轻的一笑:“那就——再亲一下吧。”

    池暮一怔,也弯唇笑了起来,虔诚又小心的回应了她。

    砚白不满地嘶鸣。它涉水而过,终于也游到了湖心的小岛,然而没有一个人关注到宛如落汤鸡的它。

    它本还因没有载稳朝笙而心虚,此时却愤怒地甩着湿漉漉的大尾巴。

    水珠淅沥沥地甩了过来,池暮抱着朝笙,全挡住了。

    朝笙揉着眼睛,笑得乐不可支:“砚白,差点忘了你了。”

    这大黑马更生气了。

    朝笙索性伏在池暮的肩膀上笑了个够,那样旖旎的气氛也全散了。池暮耳尖泛红,看向朝笙的眼神却一片澄明,只干干净净映着她的面容罢了。

    山火仍在燃烧,天色却渐渐暗了,池暮挥开不合时宜的思绪,起身道:“得寻个落脚的地方。”

    这是座荒草遍生的小岛,囿于九巍山外围的湖中。因九巍山是猎山,又有皇族的离宫在此,向来寻常人是不得入的。皇室每年派人修缮汤泉宫,维护猎场,至于偏僻之处,并无人管。离宫的宫人们向来只在皇帝看得到的地方下功夫。

    池暮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匕首。

    朝笙看着他利落地劈开竹枝,不多时,就做出了两根竹杖来。

    “郡主听说过‘三月三蛇出山’吗?”他把竹杖递给她,朝笙接过这被削得半点芒刺也没有的竹杖,轻摇了下头。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蛇也从冬眠中醒了。”杂草漫到了了腿腹,池暮随意在地上比了比竹杖,“因此不能盲目的探路。”

    他翻开杂草,解释道:“这儿曾有小径,就算被草木掩盖了,也依稀能见些轮廓,想必在作为猎场之前,九巍山里是住过人的。”

    “郡主,还请跟在我身后。”

    他声音平静,却包含着让人信服的能力。但他也确实说对了,有数不清的土地被皇族所占有,原来的百姓或卖身为奴,或远走他乡。九巍山也是如此。

    当下土地兼并之风严重,一层一层盘剥,某种意义上,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

    朝笙依池暮所言,跟在他的身后。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砚白在后头,一会儿踩一踩他们的影子,一会儿抽空嚼几根春草,已忘了刚刚的怒火。

    循着依稀可见的小径,他们向内走去,沿途藤蔓肆无忌惮地杂生,未被修剪过的春花摇曳,像世外的景象。

    暮色渐渐四合,她跟在池暮的身后,发觉这个被她随手救起的少年身形高大宽阔,已完完全全能遮挡住她。

    朝笙默然不语,仍安静地走着。

    池暮的推测没有错,他们真的在小径尽处找到了一座荒废的建筑。

    是个一层高的小庙,因年久失修,半边屋架已经腐朽,还能看得出歇山样式的屋顶。

    只有三个开间,却足以蔽身了。

    池暮先走了进去,他用竹杖挥开蛛网,轻轻敲击着青石板的地面,检查着这座小庙的结构。

    里面满是灰尘,巨大的幔帐破落,露出幔帐后神明的塑像来。

    他有些犹豫,想起芳汀馆精致繁美的西窗,朝笙在窗下闲散的模样。

    朝笙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发什么呆?”

    她拎着竹杖进来了,随手挥开落下的灰尘。

    “在想,在此过夜实在太委屈你。”他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朝笙乐了,用竹杖轻轻打了他一下:“你能,我为什么不能?”

    她信步上前:“无所谓——何况,比这更差的境地我也呆过。”

    他也笑了,为自己关心则乱,他的郡主确实被堆金砌玉供养大,但同时,她也在霖州的战火中九死一生过。

    幔帐之后,彩塑的泥像端坐在神龛之中。朝笙仰脸看去,神像的色彩已经脱落,依然能看得到碧色的玉带飘摇恣意。

    这不是观中供的任何一个道教神祇。祂面容静穆,却生就一双精怪的长角,朝笙走近了去,从玉牌上认出这是一位曾受人供奉的“山神”。

    “自奉天道教成为正统以来,其余的寺庙禅院都凋零了。”皇室极力推崇奉天道教,上行下效,除却宗庙之外,再没有哪儿的庙宇能有不绝的朝拜者。朝笙看着这破败的山神,道,“在九巍山成为猎山之前,祂应当是位香火很旺的神明。”

    神像前还能见到当年未燃尽的香烛,密密的插在香炉上。

    朝笙的手抚过神像,灰尘之下,能看得出当年祂服饰之精美繁昳。

    “九巍山的山神,须得拜拜。”

    池暮任由她随意而起的玩心,他走到神像之后,看向那些残损的香烛。等到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朝笙已像模像样地许完了愿望。

    “和山神说了什么?”池暮有些好奇的问。

    “和祂说,我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池暮失笑,以为她会许上一些更大的愿望,但她往日里确实很喜欢捧着一杯阳羡雪芽。

    幽暗的庙中,发出几点火石摩擦的声音,在朝笙的面前,有烛火次第亮起,映着她盈盈的双眼,玄衣的少年秉烛望向她。

    “那郡主的愿望,山神会马上实现。”

    “在山神像后找到的。”他桃花般的眼中含着淡静的笑,温声和朝笙解释火石的由来,“有了火,确实可以想一想热茶了。”

    朝笙忍不住朝他走近了几步,烛火暖融,她吃吃笑起来:“山神比之奉天道中的神仙要灵上不少。”她觉得她的便宜父亲若想长生,不如来此潜心苦修,在王府里打坐炼丹算什么。

    “所以,不如也许下你的愿望吧。池暮。”

    池暮将一盏烛火递到了朝笙的手中,摇了摇头。

    朝笙不解地看向他,而他垂眼看向她昳丽的面容:“郡主,我平生只有两个愿望。”

    “第一个,神明不会应允。”

    因为他要杀掉人世的君王。那是所谓的圣人,所谓的天子。

    山神像的影子投映下来,笼罩住少年的身形。

    “而第二个,只要你应允,便好。”

    暖橙的烛火摇曳,朝笙看到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她听到了她剧烈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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