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郡主与马奴(19)
次日清晨,九巍山上布满乳白色的日光。林鸟被钟鸣鼓震惊起,飞出枝桠之外。
青衣的道人在汤泉宫前挥剑,剑尖挑起一张朱砂黄符,他的剑划过宫前的泉水,朱砂黄符立刻燃烧成烬。
臣子们为这幕啧啧称奇,皇帝也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瞧着还怪唬人。”朝笙的脸掩于扇后,轻声道。
池暮仍是玄衣,却在今日充当了护卫的职责。他望向那鹤发童颜的道长,他的“仙法”令鎏金龙椅上的皇帝都目不转睛。
“是白磷。”他低声回朝笙,“汤泉宫的泉水都是热的,把白磷涂在剑尖,划过温热的泉水时,白磷就会自燃。”
智慧全点在猜灯谜上的朝笙一脸似懂非懂。
池暮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桃花眼微弯,解释道:“就是火石。”
朝笙这下明白了,她望向那道人,声音带着点嘲弄:“诡术而已。”
确实是诡术,但伴之以似真非真的占卜、神明的暗示,似乎便让人相信它其中蕴含的“法力”。
一张符咒凭空燃烧殆尽,象征着君王召开春猎,已获上天的认可,必将顺利。
青衣的道人动作行云流水,剑花一挽,利落将剑负于身后。恰好有晨风起,他衣袂飘飘,颇有谪仙模样。
“祝符既燃,吉有天鉴。”道人向皇帝长拜,“陛下春猎,当耀武功,满载而归。”
皇帝最是信这道法,连连称好,春猎自此拉开了帷幕。
自有皇帝一马当先,向山中驭马而去,身手骁勇的金吾卫拱卫在他身旁,护送他猎到头一只猎物。
臣工们极尽溢美之辞的赞扬,颂他帝王威仪。
有皇帝身先垂范,余下的人也立志要在春猎中一展身手了。
朝笙对于春猎兴趣不大,然而砚白却跃跃欲试。她与杨氏说了一声,也不管宿文舟什么表情,去换上了骑装。
她本就高挑,利落的绯红骑装在身,原就凛冽的眉眼更添几分英气。
众人纷纷出发,赵子由等人不由得驱马前来。
他们仍然有些怵这位行事嚣张的郡主,今日她腰上别着的,就是那日鞭笞过他们的马鞭。
可她生得实在太美,微挑的丹凤眼纵然冷淡,也带着难言的风情。
“郡主也要去春猎吗?”赵子由端着面容,明知故问。
他想和这位郡主套点近乎:“女子终究不擅骑射,郡主不若去帐中休息,子由愿替郡主猎一只兔子,如此岂不美哉?”
温顺乖巧的兔子,最讨女郎的欢心。
赵子由没好好读过什么书,咬文嚼字时分外别扭,配上他那张平庸的胖脸,实在惹人发笑。
朝笙望向他,他一身薄甲,骑着一匹枣红的马。那马比砚白还要矮上半头,以至于纵然都在马上,也仍是朝笙微微俯视着他。
“若你那日没被我的马鞭吓晕,或许我还会信上一信。”她声音百无聊赖,说出来的话一点情面也无。
陆嘉木按捺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他知道,赵子由上前来,只会引得朝笙的嘲讽。
她依然厌恶赵子由等人,也连带着同样厌恶他。陆嘉木并不后悔那日欺辱朝笙身后的马奴,只是后悔,做得不大干净罢了。
赵子由有些挂不住脸,梗着声音道:“郡主别不信!骑射对于女子实在艰难,您的马再好又如何。”
蠢货。陆嘉木淡淡的想。
但赵子由蠢,对他却没什么坏处。
过去很多年,他在这群纨绔们身后做军师,料理了许多他厌恶的人。他激起事端,而后隔岸观火,抽身而去,其余纨绔的长辈还觉得他与他们玩在一起,会时时劝诫这群混球。
若那次朝笙来得晚些,也许她还会对他感恩戴德。他看向朝笙冷淡的神情,不无遗憾的想。
他开口,声音从容:“先前与郡主有些误会。”
这副狐狸面上挂着温尔的笑,又有一身温润的气质粉饰皮囊,说出的话更是有礼有度,“子由说话莽了些,实则只是想猎只兔子向郡主赔罪。”
锦衣的郎君骑在高头大马上,玉冠佩钩,确实是洛都女郎们会亲睐的对象。
他三言两语,就扮出翩翩的风度——贬了赵子由,把当日的错归给他,却把自己说得豁达坦荡。
赵子由觉得陆嘉木圆场得十分及时,挺直了胸膛,道:“正是。”
朝笙终于正眼望向陆嘉木,露出个浅淡的笑来:“竟是这样?”
一旁的赵子由急切地点头。
朝笙笑意愈盛:“大可不必。”
她扬起马鞭,赵子由对她这样的笑仍有些发憷,下意识驱着身下的枣红马退去。
砚白早已跃跃欲试,想在猎场上尽情驰骋,它长嘶一声,扬起前蹄,惊得其余的马向后踱步。
马鞭落下,却只拍落一树春花。
“走了,池暮。”
一匹白马跟在砚白的身后,玄衣的少年疾驰向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行如电掣,扬长而去。
赵子由有些怔愣,觉得很没面子,却又生不出气来。
他揉了揉鼻子,控制住身下的枣红马,掩饰大声喝道:“驾——”,急不可耐地与众纨绔往山林中去了。
陆嘉木的目光望向早已远去的黑白两道背影,半晌,他喉间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茂之,你怎么还在这儿?”宿从笙的声音忽而响起。
他因选马耽搁了好些时候,现下与他的几个堂兄弟一道。
陆嘉木扬起个笑,同这些世子郡王见了礼。
宿从笙随意摆了摆手,觉得他实在见外。
也许是因为喜爱砚白,他挑来挑去,也选了一匹四蹄踏雪的马。
池暮教得用心,宿从笙亦聪敏,此时骑着这马,竟也像模像样,丝毫不乱手脚。
他驱马踱步到陆嘉木身旁,随口问道:“赵子由他们呢?”
“先策马而去了,子由说还想替你姐姐猎只兔子。”
宿从笙闻言,颇觉无语:“发什么疯。”
朝笙近来才对他有些好脸色,遑论是对赵子由他们。
陆嘉木声音淡淡:“子由的祖父到底也是曾经的云麾将军,如今的晋康伯。他有一番好心,不过,郡主带着那马奴先离去了。”
宿从笙神情不变,陆嘉木温声道:“马奴到底卑贱,恐累及郡主声名。”
宿从笙看向那山林,无所谓道:“能累及什么。”他听得出陆嘉木话里的暗示,若被人传,堂堂郡主,宠爱马奴,似乎很不好。
“左不过是个马奴,昔年新城公主不是还有面首二十又一。”从平康坊中,看到呼延明迦伏于陆嘉木的膝头,他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法。
陆嘉木在女郎中名声极好,他出身清贵,性情温和,知礼有度,又时时劝着纨绔们行事不要过于嚣张。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的郎君——女郎们都不在乎他与舞姬间的风流事。
因为妾室外室,舞姬伶人,男子觉得拿不上台面,他们的妻子则觉得不过是个玩意。礼法在那里,各自的家族在那里,何须对那些出身卑贱的女子挂怀。
宿从笙从那一夜开始缓慢地觉得,男子能拥美妾,流连秦楼,而他的姐姐不过是喜爱一个马奴,又何须介意。她是郡主,他会是以后的王侯,她的丈夫敢不向她低头吗?
“找赵子由他们去吧!”宿从笙略过了陆嘉木的未竟之意,扬鞭笑道,“我可不想最后只猎到只兔子。”
陆嘉木应了下来,他握紧了手中的马缰,感觉到自己心中阴暗的渴望翻涌——一朵花开在高高的枝头,若能攀折,看她零落成泥,才值得赞咏。
他跟在宿从笙身后,一并向山林策马而去。
……
“再努努力,猎宫就在前面了。”九巍山下,衣衫褴褛的流民相互搀扶,往上爬去。
他们于昨日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往洛都外驶去,中心的鎏金雕龙车蔚为壮观。
听洛都的百姓说,这是圣人出行,将去九巍山春猎。
流民们跋山涉水,仍对君王抱有幻想。
张平安背着张小竹,默不作声地走在流民之中。那日,一位公主的车驾差点碾过他的女儿,他便意识到,圣人和他的女儿大抵不会有任何差别,但他仍然想亲眼看看。
终于依稀看到了汤泉宫的轮廓,从下往上仰视时,可见它翼角如飞,脊上吻兽威严逼真。
这座数丈高的重檐歇山的宫殿,如皇权一样高不可攀。
玄裳金甲的士兵听到了山下来的动静,手中的长/枪一转,朝向了前方。
见是流民,为首的金吾卫神情一肃,冷声道:“圣人春猎,九巍山戒严,尔等速速离去。”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前,颤声道:“草民李六合,建昭九年霖州青山镇秀才,欲见圣人,以求生路。”
李六合花甲之年方考上秀才,在边陲的青山镇当了许多年教书先生,算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然而金吾卫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若往前,视尔为刺客,杀无赦。”
圣人本就烦心流民,这些从边关跑到了洛都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一眼都嫌晦气。
李六合不可置信,上前一步,痛声道:“狄人犯边,圣人难道要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吗!?”
狄人年年秋天来犯,冬天退兵,霖州地险,他们越不过的。宣朝既纳岁供,何须与狄人起兵戈?
金吾卫冷漠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读圣贤,顺教化,应试三十五年,从及冠韶华到垂垂老矣,李六合曾以他的秀才功名而自豪,他一生的抱负,一生的志向,都寄予那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但跋涉三十个日夜,圣贤书没有告诉他,君王会弃百姓于不顾。
他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凌厉的光来。
张平安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挤开人群,向前冲去:“夫子——”
张平安的算术是他教的,青山镇的大半数人,读书写字都是李六合开的蒙,他没能做成官,治理一方,却也有满镇桃李。
李六合迎头上前,金吾卫呵斥:“再进一步,杀无赦!”
他没有犹豫,没有畏惧,直直地撞向了银光烁烁的长/枪。
他那样瘦,老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点皮肉。长/枪贯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迸射而出。
张平安愣愣地睁着眼,满面都是黏腻温热的血。他接住了李六合,那副病弱的身体硬是站得笔直。
“君不仁……君不仁!我以我血谏圣人……”
他的声音破得像是残旧的风箱,失焦的瞳孔空洞地望向头顶灿烂的春日。
这是农耕的好时节,但他的麦田已被狄人烧成焦土。
不重要了。因为他再也看不到,青青的麦苗蓬勃向上,放学的孩童跑过田埂,他再也听不到一句“夫子,明天见”了。
张小竹胡乱抹着脸上的湿热,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净——那是李六合的血,是她懵懂的眼泪。
有人呜咽着,低声唱起边关的民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歌声越来越大,哀极痛极,金吾卫列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