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被嫌弃的小胡的一生》|鸭梨娱乐
我想我们只是幸运的小胡,而小胡只是不幸的我们。
纪录片的最后,黑屏白字。
路尽秋拿着手机,纪录片是竖屏拍摄的,不过十五分钟,临川仿佛只是他生命的跟拍者,仿佛这不是一个严肃的纪录片,只是一个第一人称的vlog。她走完了小胡全部的一生。尽秋被临川的才华震惊,她的影像与文字打破了所有既定的规范,那些新闻系课堂上学的东西,都被她颠覆。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胡旺虎,江南省宁州市丹诸市茶马乡岭西村人。
闭上眼,尽秋想象自己踏在天台的边缘,身后是柏油马路,路尽头的大山,好像很远很远才是那个模模糊糊的家。
路尽秋清冷的脸上划过点滴泪珠。这已是她对这个陌生人的全部同情。关掉视频,路尽秋和无数人都会回到他们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里。
路尽秋回忆起大学的课堂,那个用帽子遮盖谢顶的中年男人,他是北方人,没有南方的口音,读起课文来,字正腔圆。那日他对全班的人说:
“独立宣言第一条!人人生而平等,同学们,这是放屁!人类社会无论发展到什么地步,阶级都永远不可能被消灭!”
说着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金字塔,分出了三级。“《1984》!里面说什么?他说人类社会有三个阶层,上、中、下!有没有social□□?有!”他拿起粉笔,在上与中之间画了一个双向的箭头。“中层与上层之间,是有流动,这个流动在古代表现为什么?中产阶级对上层贵族的革命!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同学们自己去查,唐朝李家父子对隋朝。革命完成之后呢,中层成为了上层,上层呢?沦落到中层。这个金字塔理论最可悲的什么?!”他再一次拿起粉笔,在最后一层画了一个大叉,“是这个庞大而无望的底座!底层永远在底层,革命来临的时候,底层往往也会加入,对不对,为什么?因为战争需要炮灰啊,同学们,但是战争结束之后呢,极少部分的底层,能够跨越这个金字塔。”
他放下粉笔,面对教室里同学。“所以,各位同学,今天社会或许没有战争,但你们的心中要有金字塔,你们的人生,从出生起就是攀登,而眼下,以及未来人生的二十年,是你们攀登的决战!往上走同学们,在不冒犯良知与公德的前提下,努力!”
窗外,能看到万家灯火,路尽秋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自己明明是一个还有母亲的孩子,明明是一个有人爱着的女人,明明是一个有知心好友相伴的人,明明自己在这个城市还拥有工作,拥有一间亭子间。但恍惚间,路尽秋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她觉得纵是家乡,也有无处落脚的寒凉。自己的未来会在哪里,她没有答案,巨大的不确定性吞噬了自己,那一霎那,她共情了小胡的绝望,看金字塔,谁都觉得自己是底层。
路尽秋走出电视大楼,夜已经很深了。此时,路边的店铺都关了门,公交车也停运了。路尽秋打了一辆车。
“去哪儿?”师傅问尽秋,尽秋心里没有答案。
“去17路的终点站。”
“哪一个?”
“北面那一个。”
一个小时前的万家灯火,逐渐熄灭在黑夜中。
“你结婚了吗?”路尽秋的对面是深夜书店的老板,她无处可去,这或许是唯一可以过夜的地方。开口的瞬间,路尽秋觉得自己毫无道理,甚至有些冒犯。
“我这样的人不会结婚的。”老板苦笑一声看着眼前的路尽秋。
“为什么?”
“你也是女孩,你愿意吗?没有稳定收入,没有稳定工作。”
“但是你有房子唉。”路尽秋嘀咕了一声。
“女孩们,有房子就可以吗?”书店的老板也嘀咕了一声,言语间有戏谑也有攻击。
“不要这么想女孩子!”路尽秋忽然提高了音量,复杂的情绪在陌生人面前忽然汹涌,路尽秋忍着眼泪看着眼前人。理智回来的瞬间,路尽秋觉得自己好不可理喻,眼泪是为了什么?那一刻路尽秋是共情了无房无家的小胡,还是自怨自艾了想要婚房而没有婚房的自己?
书店老板在门外抽烟,店内的音乐还在继续,路尽秋随手拿起一本书《人类的故事》,怕是老板正在看的书。路尽秋翻开扉页,开始读起来。
书店内外,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被一道门隔着,仿佛两个世界。
女孩读书,男孩逛街,长夜流尽,夜宵收了摊,早市的铺子支了起来。
“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男孩回来了,“我不针对女…”
“《人类的故事》鸿篇巨制,以人类之名,却没有庶民,没有我们。”路尽秋卸了妆,戴上了框架的眼睛,这夜太长,她无聊时读书,困乏时睡眠。心酸委屈涌上了心头,眼泪又回到干涩的眼眶。
面前的男孩苦笑一声,他怕是也一个人度过了一夜。“书里没有你,也不会有我,我们只是时代的浮尘。”城市的声嚣回来了。
在闹市中的书店,在乡野民宿,受不了孤独的年轻人结婚了携手匍匐前进在社会阶梯上,所以婚姻只是阶层跨越的阶梯,而那些选择与孤独血战到底的年轻人,就像这个老板一样,把生活过成了一个人的日子。还有无数不能自裁命运的小胡,他们奋力奔跑,努力超越…
路尽秋走出书店。
她看见买菜的阿婆与年轻的菜贩子讨价还价。
她看见母亲抱着孩子,孩子吸吮着母亲的乳汁。
她看见晨练的年轻男孩从自己的面前一晃而过。
她看见早起开窗的年轻夫妻在阳台上缠绵…
“喂,临川,对不起。”书店门口,路尽秋拨通了临川的电话,临川沉默无语。“我那天那么说,不是审判你,是因为…因为护短,视频里的土著老太,是我奶奶…”路尽秋坐在运河石墩上,耳边荡起潺潺的水声。
“你不用这样,第一篇,我确实就是为了流量,我也是为了护短,我和小胡没有差,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是借着公众号给自己辩护。”临川在地铁里,她那头声音纷繁嘈杂,她的语气冷冷的。
“如果为了流量,你不会做纪录片…”
“对不起…”电话那头的临川打断了路尽秋,“让我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奶奶,我知道的话,我不会这么做。”临川的眉心因为歉疚而折叠在了一起,她设想过无数次对峙,却不曾一想到一肚子的道理撞上了情感的藩篱。
两人沉默。尽秋抬头看对面的年轻妇人晒出一床印花的被褥,今天是个好天气,要上学的小学生带着早饭成群结队地出门了,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临川,你记得《猎奇之旅》吗?”
“我知道,去年再版了《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我喜欢新版的中文译名。”
“骆临川,从大学的时候我就一直以为,我和你,我会是那个‘盖伊·特里斯’,因为专业课‘新闻写作’的第一名一直是我。”说到这里,路尽秋笑了,笑自己年少自负,在她与临川友谊之中,她一直带着隐晦的优越,这份优越与出身无关,这份优越来自路尽秋自以为正统,她的人生深深地被长辈地规范意识划定,上学的时候不翘课,毕业了就进电视台,她站在传统媒体人的立场上暗戳戳地鄙视写八卦的骆临川,可是路尽秋连一步都不曾迈入动荡无序的真实生活里,她每一步都稳稳落在安稳的办公室。
“你打住吧,我只是个写八卦,你千万别拿你们那些大词捧杀我。”临川说话的声音哽咽,她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里落泪。
“可我已经不会写作了!毕业之后,我没有做过一天的记者,没有跑过一条的新闻。”
“可是你还有脑子!路尽秋,网络是开放的,你的感知与思考还有意义。”
“不,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知道新闻已死,但是哪怕只是偶尔…在八卦的缝隙里,如果我可以看到骆临川,我会很感激。”说道最后,路尽秋的声音开始颤抖。
“路尽秋,那你最好自己写!骆临川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长性的。”骆临川抹了一下满脸的泪水,她咬咬牙:“这个公众号也许下个月就不再更新了,如果你想看到‘盖伊·特里斯’,那最好你自己就是!”她咬牙切齿地对路尽秋说道:“路尽秋,你不要只做确定的事情,你的人生应该有一些赌注压在未知的事情上,比如你的才华,你的韧性,你的远方!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电话结束了,路尽秋从河边起身,春花已开,绿草幽幽,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仰面去看柳树上抽出的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