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下月初去融媒体中心报到，电视台的调令已经下来，这是路尽秋在总编室的最后半个月，从毕业到现在，快五年了，路尽秋一直在这个办公室里。
“电梯左转，第三个门”
这是当初来报到的时候，人事告诉她的办公室位置，终于，五年过去，出电梯哪怕闭上眼，路尽秋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找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已经和老城里破败的老屋，家里忽明忽暗的吊灯一样成为了路尽秋厌恶但依赖的“习惯”。
这五年，她的能力在短暂的提升之后，仿佛是停滞不前的，一样的工作内容，一样的工作环境，一样的老板。
路尽秋如果是一块海绵，那么这个池子中的水她已经尽力吸干了。
“为什么要走？你是不是在报告会之前就有了走的想法？”蔡总问她。路尽秋很清楚，蔡总这样的人是一定不会走的，所以为了捍卫他自己的人生选择，他一定会对自己的这样的人加以劝诫。
他当然不可能说服路尽秋，他能说服的只有他自己。
“是的。”尽秋笃定，毫不掩饰。
“为什么？你知道总编室在台里多少年，那个融媒体中心又在台里多少年吗？”蔡总扬起那粗短的脖子，嘴唇微翘，满脸不屑，他的傲慢让路尽秋觉得恶心。“你应该清楚，我们这样的工作，没什么比老土地更让人心安，你在这里四年多了，熟悉的同事，熟悉的环境，那个田骁你可能很崇拜他吧，但是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行事的风格吗？”
蔡总说的这些，路尽秋何尝又没有想过，她虽然讨厌蔡总，但是对于这个已经共事了几年的领导，她对他，有一种熟悉而带来的安全感。虽然感觉不佳，但是她很清楚，与他相处痛苦的点在哪里，而那些点，是这几年来反反复复被触及以至于被麻木的…甚至，站在更大的角度，自己当初选择考入电视台图的就是一眼望到头的稳定。一切的缘由都不过是环境变了，在线视频的崛起让路尽秋没有办法再驻足不前。
张晓琳中年下岗的命运反反复复在她的记忆中回放。冥冥之中，她总是觉得，自己的未来与张晓琳的过往是耦合的。但归根结底，在线视频不过是外因，这个系统，几十年了，都是这么运转的，在来之前她就多少知道，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
“但是蔡总，在这里我已经没有成长了，四年前，我的工作是这些内容，四年后，我的工作还是这些内容。”路尽秋淡然的脸上写满了惯常的平静，她不否定蔡总的选择，她只想说清楚自己的动机：“我需要成长，需要进步，需要和四年前刚来这里的路尽秋不一样。”路尽秋自然不奢望蔡总可以理解，但她希望可以同他好聚好散，互相尊重彼此的选择，还在一个大楼里上班，还能做一个点头之交的同事。
“所以是为了钱？田骁给了你多少钱？你几年前在面试时候说的那些新闻理想，那些传媒梦都是胡扯的，还是说人心变了？”蔡总显然并不在意表面上的“好聚好散”，他说话的口吻充满了轻蔑，他的傲慢，让他无法不充满攻击地诋毁别人的选择。而对于路尽秋，他习惯性地炫耀权力的压迫感。
“是，我就是为了钱。”
路尽秋目光炯炯，毫不掩饰退让，她不愿意引发冲突，但如果冲突就在面前，她不会躲避，两人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已经没了，路尽秋继续说道：“我毕业快五年了。我想过的不是几千块一个月的日子，我出来上班就是为了挣钱，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买房买车，我有错吗？”
一股脑的，路尽秋将自己想说的话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她对自己感到惊讶，原来欲望可以如此直接□□不加修饰地被表达。
蔡总愣了一下，虽然自认阅人无数，但如此□□裸地将自己地野心袒露的女生，他还是很少在生活中遇见的，仿佛女人是不可以爱钱的，但是男人追逐财富和地位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花了几分钟重新寻找自己的阵地。“路尽秋，工作都是重复的，这就是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分工的，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里面打转。”
路尽秋原本激昂的内心停顿了一下，她觉得在那瞬间，路尽秋的“阿喀琉斯之踵”被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她眯眼看着眼前的逻辑高度自洽的男人，他自鸣得意地扬起眉毛继续说道：“你如果追求那种不断变化的感觉，你就不应该考进电视台，北京、上海天地广阔，你大可以三年换一次工作。这里的是电视台，如今五年了，你就申请转岗去一个新的部门，那么再过五年呢，你预备再转出来么？还是电视台已经容不下你路尽秋呢？”
关于路尽秋人生的另一种假设又被蔡总戳破，那个有机会去远方却因为自己的胆怯而没能迈出那一步的应届毕业生，她觉得恼怒，带着情绪回怼道：“我从来都没说过，我会在电视台干一辈子！”路尽秋涨红了原本白皙的脸，瞪大了眼睛说道。
“…几年前我进台里的时候，电视台还不是这样的！…”路尽秋的逻辑乱了，她在几句话的余地之中既要表达自己相对于电视台的卓尔不群，又要为自己当初没能去北上广追梦的人生选择自白…“我只是没有想到才几年的功夫，这里和其他体制内的单位一样成了大差不差的一丘之貉！”
话说了很多，最后，路尽秋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电视台，仿佛当下她生活的不如意，心底的纠结，都是因为电视台，这一艘原本被她给予了厚望的大船偏离了航道，而路尽秋自己，虽然身在其中，但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船员，千怪万怪也是掌舵人的不是，怪不到自己。
蔡总对路尽秋的失态心满意足，他饶有意趣地继续发挥自己的洞见：“每个人做选择的时候都要承担这个选择相应的代价，选择稳定的体制，高度的安全感，但是代价是更稳定的收入和乏味的工作，甚至是令你高贵人格受委屈的人际关系。”
蔡总挑了一下眉毛，他三言两语已经挑明了路尽秋对自己隐晦的厌恶与不屑。“中年油腻”，蔡总当然知道路尽秋这样的女孩对自己看法，但是很显然，路尽秋奈何不了自己。年轻的女孩热衷在网上造词调侃中年男人，可这恰恰说明在现实生活中，她们话语权的虚弱，中年男人的权力在职场、在家庭、在酒桌…女性惯常的沉默与隐忍不过是终于通过互联网寻到了出口，猛烈而无力。
而此时此刻，这种无力感就横亘在路尽秋与蔡总之间，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权力的落差，还有话语权的鸿沟。
蔡总继续说道：“如果你要想海阔天空，你得问问自己有没有承担风险的能力，有没有接受变化的韧性，我自认没有，所以我在和你一样岁数的时候来到这里，我知道，你待久了，活做熟了，你看不上我，你觉得你和我不一样，但是路尽秋，选择进电视台的人本质上没有不同，即使是那个田骁。”路尽秋对蔡总评点田骁的语气感到吃惊，虽说不完全在一个体系，但不论怎么说田骁也是大了他好几级的领导。
但是蔡总丝毫不忙，他继续对着眼前的“小姑娘”侃侃而谈：“你说得对，你出社会都是为了挣钱，那你告诉我，外面的制作公司，那些在线视频没有高薪的机会给田骁吗？他为什么不去，电视台给了他荣华富贵？还是电视台给了他旱涝保收的稳定？”
蔡总赢了。尽秋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状态里，那个时候自己刚毕业，涉世未深，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被蔡总骂得偷偷去厕所抹眼泪。虽然，路尽秋知道这是他惯用的表达方式，为了自己的合理性，抓住漏洞诋毁对方。但在路尽秋的内心深处，好不容易自我构建起来的堡垒也被他的言语击倒了部分。
她厌恶电视台山河日下的作风，也厌恶在这其中混得自得其乐的蔡总。但是，自己真的会离开电视台吗？路尽秋扪心自问，她不知道，那句话是她为了赌气脱口而出的。虽然她厌恶体制，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吃饭砸碗，自己真的有勇气离开体制的庇佑吗？北京上海之大，真的容得下平凡无能的自己吗？
精神在在体制内无处安息，那么身体呢？自己可以多大程度上忍受漂泊不定的生活？
莫名的，她想到了那个一直漂泊的临川。
同样的女孩，姑塘是尽秋的故乡，是临川的异乡。尽秋选择了稳定安逸，而她选择了乘风破浪。尽秋的路，一直都带着轨道，而临川的路，从来都是漫无目的与边际的。
如果是临川，她一定驳斥蔡总的答案，路尽秋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