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现场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临川将自己藏在人流之中,这可能是骆临川二十八年人生之中最具有戏剧冲突的一刻。她,一个躲在暗处的公众号写手,靠一笔文章将普通人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而此时此刻,她隐匿在人群中,围观也自赏。
巨大的情绪,像海浪一样汹涌,聚集的人,汇集的同情与愤怒越来越大,临川身在其中,她觉得自我在这巨大的情绪中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集体情绪,每一个个体组成了这个集体,也在这集体之中被淹没。
“有病啊,晚上不睡觉啊,打灯打得这么亮。”
临川的娃娃脸上天生长这一双小鹿眼,透彻而无辜,她抬起那双平日里清澈的眸子,倔强的眼睛噙满眼泪,抬头望向那群破口大骂的人。此刻这眼神里生出的冤孽几乎要吞噬黑夜。然而,再激烈目光都不足以抵达高楼之上的人,他们生居高位而不仁,他们对巨大的情绪毫不觉察,他们只存有捍卫自我领地的傲慢。
临川打开手机的电筒,高举起来,对准天台的方向,像是宣战。七天之前,绝望的小胡从那里一跃而下,谁是凶手?
所有人都没有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谁与谁的完全共情,不过是片段式的东西撩动了心底本来就有的情绪。楼上的人不能共情小胡,楼下的人也不是因为共情聚集在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自发相聚,是因为他们和小胡是一样的人,他们是千万人口城市的外来人。在小胡被刁难的片段里,他们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他们在小胡的那句“你们都有房子,我还没房子”中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痛苦。
姑塘太大了,大到装不下普通庸众的梦想。这个城市给来者立下条条框框。本科学历、社保三年、企业注册资本一百万…而更大的世界,精英聚集的北上广,中产聚集的姑塘…而一个姑塘,旧城棚改区的底层,新城高楼里的人上人…人人生而不平等,且无往而不在三六九等之中。
骆临川只是一个名字,她可以是任何人,她可以在任何地方。
临川从人流中出走,她一个人走在灯火辉煌的姑塘,走在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她的电话响了,她漠然地接起来:
“你的房租已经拖了一个礼拜了,小姑娘你怎么回事,我看你也是体面人,每天进进出出穿得有头有脸的,你不应该是这样人啊…你说说看,阿姨当初见你上下都名牌…”冰冷的眼泪划过临川的脸颊。
骆临川就是小胡。
临川走入一个夜店,笙箫喧闹,人们在黑暗与光影之中肆意欢笑。她往前几步走入舞池,开始纵情舞蹈,她用身体摆出扭捏的姿势,在鼓点中摇曳生姿。
江南最高峰是老君山,从地理上看老君山横亘在江南的中心位置,将一个江南划分为一东一西的两部分。老君山以东,地势平坦水系丰富,自古商贸往来不绝,文人骚客著书立文。而老君山以西地势陡起,山峦林立,解放之前甚至匪患不断。
自古江南就有“姑娘不西嫁,好汉必出老君山”的讲法,可见东西差距之悬殊。
而临川之所以叫临川,是因为老君山古称望川,家里人希望临川可以成为那个“登临绝顶,出走望川”的女儿,对于家乡的厌恶,父母已经将它写在了名字里。所以自离家的那日起,临川就不愿再回家。去年春节她找了一个由头,一个人远走泰国。此刻,临川坐在摇摇晃晃的中巴车上,她观察着丹诸的变化,这个老君山山脚下的普通县城,新的万达广场,丹诸一中的新大楼…
物业小胡,胡旺虎,江南省宁州市丹诸市茶马乡岭西村人。
你去过事件现场吗?你知道这个老人是一个守寡的独居老人,防盗门坏了她很害怕吗?你调查过事情的原委吗?一个城市土著谋杀了异乡人?也许在他的生活中还要其他不如意的事情,也许这件事情的全貌不是一个几分钟的短视频呢?你可以这么报道新闻吗?
尽秋的质问又在临川的脑海中响起,她愤怒地想要在脑海中屏蔽这声音,但她做不到。被尽秋质问的时候,临川并不觉得委屈,她自知无须为了自证所谓的“清白风骨”而做什么给高傲的路尽秋看。但为了小胡,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她在少时离家后,第一次自觉自愿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无尽的远方与无穷的人,都与我有关。临川的脑海中忽然响起这句话,她自嘲地蹙眉摇头。这是在想什么?她问自己,这难道就是被封印的新闻理想?
从丹诸县城到岭西村,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丹诸很小,直线距离不远,车程久,是因为山多路远,因为山多路远,丹诸岭西自古贫瘠。
岭西村是自然村落,徽派建筑错落在葱葱郁郁的山头,临川在高处凝视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其实家乡很美,她在心中默念。
“我叫胡晓姝,是胡旺虎的妹妹。哥哥大我三岁。”临川的眼前一个黑黑的女孩扎着马尾站在面前,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还是一个学生。
“哥哥是几岁离家的?”临川问她。
“哥哥十四岁就走了。”
“为什么?”
“因为哥哥不喜欢读书,本来是要读到初中毕业的,后来正好县上一个工厂招工他就去了。”胡晓姝有些胆怯,她的眼睛因为慌乱而到处乱晃,临川拿着手持摄影设备将她的局促记录了下来。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姑塘的吗?”
“三年前,哥哥说在工厂里的日子没有盼头,就去了省城。”胡晓姝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江南乡下口音。
“一开始就是物业吗?”
“不是,哥哥打电话说,是送外卖,其实外卖挣的钱比物业多,但是哥哥说,外卖是青春饭,做不长久,他说他喜欢姑塘,有机会想留在姑塘,所以去做了物业。爷爷和他说,饭要一口口吃,人也要一步步来,爷爷说能看到他在县城安家就不错了,但哥哥说,江南最好的在姑塘…”
临川出生在丹诸县城,她从未想过她看不上的故乡竟也是别人心心念念的远方。她看向女孩破旧的校服,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被洗白布料的样子,起着球,染着颜色的地方饱和度下降,布料接口的地方松散了,显得整个衣服都有些宽大。
临川环视胡家的小院,房子是新盖的,看得出来,只是楼内少了一些陈设,水泥板就这么光秃秃露在外面。
“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
“去年,过年的时候哥哥回来,给我带了一个手机。”女孩看着手上智能手机,低头垂泪,面对镜头的紧张让她短暂地忘记了悲痛,但当临川的问题落到兄妹相处的细节里,她终于忍不出难过。
“哥哥说,手机是个好东西,通过手机,这里距离外面的世界就近了。”一句话说完,她彻底崩溃,将头埋在粗糙的双手中痛哭。
临川不能再问,只能等她。“哥哥拿了些钱,说是借的,给我和爷爷盖了新楼。”
“盖房子花了多少钱?”
“三十万。”
“你们爸爸妈妈呢?”临川试探地问。
“妈妈小时候就走了,爸爸在广东打工,很多年没有回家了,奶奶前几年去世了。”
自己是被一股力量拽着回到丹诸的。从自己提笔冲动写下那篇文章的一刻起,临川就觉得自己与那个素味平生的小胡有了莫大的关联。而今,一个具象的他与他们站在了自己面前。她觉得熟悉,这就是她一路走来遇到过的同学与朋友。高中的时候,那些从乡镇考上的同学,和自己一样在县城一中里的读书。
回到县城的家中。临川坐在书桌前,时间仿佛在这个房间内静止了,房间的陈设摆放还是高中的时候样子。墙上化学方程式赫然在列,还有当初自己背不清楚的单词与语法。墨迹依然清晰,泛黄的纸张卷起一个角落,临川伸出手指,将它抚平。
“爸爸会继续供你读书吗?”白天回忆涌入脑海,临川问,女孩错愕地抬头,她还没有思考过这场变故之中自己的命运,其实下个月她就十八了,高中毕业在即,而家中此时少了一个寄钱回家的人。
“我想读书。”胡晓姝泪汪汪地看着临川,临川第一次对眼前的女孩有了超越旁观者的感情,她们对视着,彼此凝望。“不过,我不是一个学霸,我考不上大学。”女孩紧咬着嘴唇低头。
江南省毕竟是南方经济的重镇,即使是在省内欠发达的岭西,家中若有读书上大学的材料,老师家长也都是花了大力气培养的,怕就怕家境一般资质一般的,在这样的家庭里要不要让孩子继续读书就成了一场博弈。继续读,专升本再读研甚至考博是一条可以比肩天之骄子的路径,而不继续读,像小胡一样进厂送快递又成了另一条出路。
胡晓姝已经十七岁了,进厂她“白读”了三年的高中,继续读书,前途犹未可知,沉默成本太大,供可能供不出什么前途。
这些东西“路尽秋们”是不会明白的,她生在姑塘,她的那些同学纵然一败涂地也会靠着祖辈的积累留守在江南最好的姑塘,但他们这样的人不同,如果不往前走他们的余生都将要面对封闭与破败的故乡。路尽秋们的人生太容易了,她乖巧懂事,人见人爱,她继续在那个坐标轴里按部就班就能活成人上人…
而“骆临川们”,他们中有的人成为了“临川”,上了重点大学,有的人成为了“胡晓姝”,资质平平但一路专升本,而有的人成为了“小胡”,毕业后进工厂打工…他们的生活无人关心,正如死亡前的小胡籍籍无名。没有一部小说以她们为题,没有一部电视剧以她们为主角,在茫茫人海之中没人在意电子厂内没有周末的女工,没人在意一个女工的精神世界,此时此地的骆临川是出走了千万里,才终于拿起了笔,成为那个可以写文著书的人,成为她们之中少有的,拥有权力为自我申辩的人。
在中国,地域就是阶级。而教育,就是阶层跨越的通道。
临川一路玩世不恭,靠着小聪明读到了重点大学,在今天之前临川从未思考过教育对自己人生的意义,在了解小胡的故事之前,临川的人生是理所当然变成今天的模样的。
“喂,晓姝吗?”临川拨通了胡晓姝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孩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应答。
“继续读书吧,姐姐供你,起码到大学。”临川拿着电话,眉头紧蹙,眼尾泛红,视线紧紧抓着不远处那墙上的单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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