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李学军带张晓琳回家了，这是张晓琳第一次去李学军的家，一个二居室。或许是刻意的，也或许是常态，独身中年男人的家很干净整洁。
阳台窗外，是运河，这条运河跨过了整座城市。
“晓琳，我一直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
“你记得我什么？”
“跳舞。”
“我在你面前跳过舞吗？”
“东方红，我记得。”
“我跳这么老土的舞啊？”
“不老土，我们那个时候不是老土。”李学军不知有没有察觉，今天的张晓琳从头到脚都是新置办的，张晓琳很多年没有新衣服了，这一身是她一个月的退休金。
“那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喜欢我。”如果，那个时候的李学军说了，或许张晓琳就有那逝去的顺遂人生，李学军这么好，自己的前半生与他过，定会比当下更好。
“那个时候说出来是耍流氓。”张晓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李学军从身后抱住了自己，张晓琳的身体一下软了，她闭眼享受，多少年了，皮囊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心更是越来越空。李学军如泉水一般温淳，注满自己的身体。张晓琳回忆起梳着两个辫子，在舞台上跳东方红的自己，红色的嘴唇，红色的脸颊，红色的衣裙，红色的皮鞋，舞台是红色的，台下的座椅也是红色的，热烈的，火红的，无虑的青春。
记忆在脑海中奔腾，张晓琳看到了少女的自己在江边骑车，追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生，风和煦，春盎然，江绵长。
临西消防支队幼托所
纺织职工一附小
临江区第二中学
五爱中学高中部
临西纺织中等专业学校
临江棉纺织三厂
……
学校、工厂、医院从视线一侧快速飞过，记忆中的少女越骑越快，越骑越快，忽然，平静的江水涌起一个巨浪，将红衣的少女吞没，张晓琳张口呼吸，却呛在水里，不论如何挣扎，都回不到陆地。
“你愿意的话，这里从此就是你的家。”力竭的李学军，喘着粗气对张晓琳承诺，他摸索着开灯，张晓琳的脸上已满是泪水，李学军错愕，但张晓琳的嘴角却又带着满足的笑意，李学军捉摸不透。
张晓琳，起身，她□□着，毫不羞涩地，将手臂盘在李学军脖颈上，她的唇在李学军嘴上轻嘬了一下，笑，她咯咯地笑着，宛若少女，脸上还带着泪珠，晶莹着。
“你周末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李叔叔家好不好呀？”张晓琳的手上还干着家务活，她假装专注尽可能回避与路尽秋可能的对视。
“好啊，你第一次去啊？”尽秋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妈妈。
“嗯…啊，一起去，去看看。”张晓琳不擅长撒谎，从张晓琳的回答中，路尽秋已知晓了大概。路尽秋在伪装上的道行比母亲深，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调整好情绪，甚至表现出期待的样子去回应母亲。但是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瞬间冷了下来，夹杂着陌生的客套。
“妈，我们一起去旅行一次吧？”路尽秋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喜欢和朋友去吗？”母女二人从未有过旅行，从前是因为没钱，后来有钱了，路尽秋都是和朋友一起去玩的，张晓琳起初有过不悦，后来她接受了事实，做那个在家里等远方女儿归来的老母亲。
“谁说的，我这次想和你去！”路尽秋兴奋地看着张晓琳，张晓琳心中酸涩得不是滋味，和李学军结婚，抛下尽秋的愧疚感又涌了上来。“之前，我去的地方都要跋山涉水的，怕你不适应，我们这次去个度假的地方，去看海！”
“真的假的，你别弄得太复杂，我不一定适应。”张晓琳可能将近有十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看海最简单了，找个海边，坐下看就可以了！”路尽秋开始积极地策划起来，用手机订票、订酒店…
路尽秋向台里告假，离开电视台的时候，她知道，这场旋涡已经来了，自己是一个被迫的棋子，被动成为了改革的导火线，既然自知命运不可主导，便任由它发生吧。
最差的结局她不是没想过，但她是在电视台里有编制的人，最差不过就是从此沦为一个吃空饷的废物。
为了这次“盛大”的旅行，路尽秋甚至提前给张晓琳买了好几件衣服，借了朋友的相机，给自己买了新的泳装。
“差不多可以了，飞机上谁看你，画这么好看！”张晓琳拿着箱子埋怨还在镜子前梳妆的女儿，但眉眼间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不管，我就要好看！”路尽秋乖张地对着母亲撒娇。尽秋的手机里跳出一条消息提醒，尽秋看小图觉得眼熟，刚想要点开。“车来啦！”尽秋的思绪被打断，马上进入了旅行的状态。
她一路奔奔跳跳地下楼，拿着相机摄影，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拿出自己的记者证，要采访“张女士”。
那是一个开发没有完全的海岛，环岛一圈也不过四五公里，岛上基本没有公共交通，步行不能至的地方基本就依靠岛上居民三轮摩托车。
下了摆渡船，母女二人就包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海风和煦，阳光浓烈而不炙热。
路尽秋给张晓琳买的比基尼是黑色的，按说并不张扬，可终究是分体式的。张晓琳站在镜子前，局促不安，涨红了苹果一般的圆脸，就连步子都不赶迈大，眼睛却闪闪烁烁带着期许地看向镜子，眼神触及到镜面的瞬间又像是触电了一般收回。她埋怨女儿买的泳衣可怕的尺度，说要去海边的店里买新的，路尽秋不让，掏空了心思去说服。
“这穿出去不算耍流氓吗？”张晓琳侧过身子，仔细查看手臂下方的剪裁。
“大姐，你要解放自己，小姑娘穿得，你也穿得，你年轻时候比谁差呀！”
张晓琳看着镜中臃肿的身子。
遗憾，遗憾自己最好的身体，最好的容颜，最好的年华，没有遇上这件风情斑斓的泳衣。
心痒，又是忍不住想要将美好装点自己，不论是窗外那海景天地，还是眼前的衣裳裙摆。
“穿吧，心上人又不在，也就我看你，反正是我是觉得好看的！”屋里只有两个人，但路尽秋还是把这句话压低了，在张晓琳的耳边轻声说。
“啊呀！”张晓琳的脸又倏地红了，路尽秋恶作剧得逞，放肆大笑，花枝乱颤得笑到在床上打滚。张晓琳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追到床上打人。路尽秋穿着比基尼在床上躲闪，“啊呀，走光了，走光了。”路尽秋护着半露的胸。
“走什么光，你个平胸！”张晓琳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路尽秋瞪大眼睛看着年过半百的老母亲。“哇靠，妇女解放啊，不！性解放！”路尽秋又不要脸地补了一句。
张晓琳气得不打一处来，“不要脸！”。
路尽秋不以为然，裹着浴巾，对着镜子做出故作妩媚性感的姿势。张晓琳被闹得无可奈可，接受了这场旅行中关于解放与重生的设定。
张晓琳放肆在海滨浴场裸露自己的身体，与路尽秋谈论海边玩帆板的小男孩，无数次，张晓琳怀疑路尽秋怕是给自己下了药，或是喝了酒，后来，两人真的去喝了酒。
“回家吧，都十点了。”
“妈，我不要，好不容易出来，我要去酒吧街。”
“那你去吧，我回民宿等你。”
“不要，一起去。”路尽秋连拖带拽地又将张晓琳拉入了满是年轻人的世界，张晓琳觉得自己与环境格格不入，却也好奇这世界的面目。音乐酒吧好有情调，一边是海浪的涛声，一边是音乐的旋律。
张晓琳看着身边的女儿，路尽秋跟着激烈的音乐摇头晃脑，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这一路上，尽秋都在放大每一个快乐的细节，张晓琳被感染，却又忍不住担心，想要关怀，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妈，你年轻时候真好看。”
路尽秋忽然带着醉意说了一句，她翻过手机，将照片怼在张晓琳面前。那是一张老照片，一看就是翻拍的。是张晓琳年轻时候的照片，红色的风衣，黑色的皮鞋，夸张的波浪卷。这是路尽秋那天在奶奶家翻拍的，她偶然发现，如获至宝，甚至都不敢与奶奶谈论，年轻的张晓琳太美了，美得让人都生出了敬畏。
“那当然，肯定比你好看。”
张晓琳细细端详着照片中的自己，在照片的背后是青春无敌的路尽秋，她饱满的苹果肌因为喝了酒而红红的，笑盈盈的样子可爱动人，张晓琳忍不住湿了眼眶。
“对不起。”
张晓琳忽然说了一句，她眼望深色的大海，不敢直视眼前的“两个姑娘”。酒意醉人，张晓琳在刹那间模糊，这份抱歉是给自己，还是给路尽秋，是给青春的姑娘，还是给无情的岁月。
“我要唱一首歌，献给天下第一美丽的张晓琳女士！”张晓琳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路尽秋已经蹦跶到了台上。
她拿起话筒，一声撕裂的啸叫。泪水汹涌，模糊了远处妈妈的轮廓，这一次不是她要做远行的女儿，是妈妈要离开自己了。多么自私的儿女，从来只幻想自己的逃离。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外放了一首歌，一首英文歌：
iusedtoshutmydoor
我曾紧关房门
whenmymotherscreamedinthekitchen
只留妈妈独自在厨房叫喊
i\""dturnthemusicup
我把音乐开的超大声
gethighandtrynottolisten
尝试沉浸其中而不理会妈妈的声音
toeverylittlefight
大大小小的争吵
\""causeneitheronewasright
我们都不承认是自己错了
isworetoneverbelikethem
我发誓永远不会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
butiwasjustakidbackthen
但那时我年纪尚小无能为力
theolderiget,themorethatisee
年纪渐长阅历增多
myparentsaren\""theroes,they\""rejustlikeme
我明白父母也不是神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andlovingishard,itdon\""talwayswork
爱一个人很难并不总是顺风顺水
youjusttryyourbestnottogethurt
你只能竭尽所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iusedtobemad,butnowiknow
我曾无法理解但现在我明白
sometimesit\""sbettertoletsomeonego
有时候放下是更好的选择
itjusthadn\""thitmeyet
当时的我阅历尚浅
theolderiget
长大后才明白这一切
iusedtowonderwhy
我曾感到困惑
whytheycouldneverbehappy
为何父母总是无法绽放笑颜
iusedtoclosemyeyes
我只好闭上双眼
andprayforawhole\""notherfamily
祈祷可以生活在另一个家庭
whereeverythingwasfine
另一个事事如意的家庭
ohatfeltlikemine
另一个让我有归属感的家庭
isworetoneverbelikethem
我发誓永远不会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
butiwasjustakidbackthen
但那时我年纪尚小无能为力
theolderiget,themorethatisee
年纪渐长阅历增多
myparentsaren\""theroes,they\""rejustlikeme
我明白父母也不是神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andlovingishard,itdon\""talwayswork
爱一个人很难并不总是顺风顺水
youjusttryyourbestnottogethurt
你只能竭尽所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iusedtobemad,butnowiknow
我曾无法理解但现在我明白
sometimesit\""sbettertoletsomeonego
有时候放下是更好的选择
itjusthadn\""thitmeyet
当时的我阅历尚浅
theolderiget
长大后才明白这一切
路尽秋在台上泣不成声，多年的歉疚委屈如潮水一般汹涌。她希望张晓琳永远都只是她的妈妈，她自私利己。同为女人，她渴望自己的家，却不期待张晓琳的成家。
张晓琳又何尝不懂，她的心被听不懂的歌词撕扯着，但她知道，见到李学军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不想再回头了，人生已然这么苦了，她终于要为自己活一次了。
“对不起！妈妈，希望你幸福到永远，永远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路尽秋放下话筒在台上冲了下来，她在海风中与张晓琳拥抱，一个孩子抱着母亲，一个女人抱着另一个女人。
路尽秋很早就在民宿醒来，身边的张晓琳还在熟睡，尽秋拉开窗帘的一角，海边的天正在一点点泛白。她兴奋地起身，穿好衣服就冲下楼，海水开始泛出金黄的颜色，星星点点的波光印在尽秋白皙的皮肤上，这是尽秋二十余年人生最满足的时刻，她和妈妈都要有家了，她很知足。
“尽秋回头！”是张晓琳的声音，尽秋转身，还穿着睡衣的张晓琳在民宿的阳台上朝她挥手，她指了指手机，示意尽秋拍照，尽秋随意摆了几张。
“你下来啦，下面好看！”尽秋朝着楼上的张晓琳大喊。张晓琳穿好衣服下楼，她有十年没有出远门了，这次被女儿带着，她看到了海，真的很开心。
张晓琳的手机响了，她没有在意，她一个退休工人，没什么要不得的事情要联系，她不想错过这个时刻，她和尽秋在日出前合影。
“记得印出来，你上次拍的就不印”
“啊呀，知道了，怎么还讨债呢！”
“我要带着，带在身边，逢人就说，这是我女儿…”
“说你女儿，省传媒大学新闻系，电视台工作。”这次路尽秋抢在张晓琳前头把她那些炫耀的话都说完了。张晓琳满足地点头，“是啊，能读书，能赚钱，赚到了钱还能孝敬我出来玩。”电话又响了，张晓琳不耐烦地接了起来，“哪位？”
“张晓琳是嘛？你婆婆突发心梗，今天上午被邻居送到二医，你家里来个人吧。”路尽秋的心被揪了一下，伏下身子去听电话。
“严不严重呀？”电话结束，尽秋焦急地问。
“不知道，没说清楚。”张晓琳慌了神。
“我先打个电话，大伯在姑塘，速度总比我们快。”
“什么时候了，妈这么严重，你还知道旅游？”大伯的声音从电话了传来。路尽秋提了一口气就和大伯又吵了一架。
“你说为什么，一个爸妈生的，能有这么大差距，我爸是他路宏志这种人嘛？”
“好了别说了，我们回去吧，你订机票。”张晓琳转身就忘民宿里走，海边的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完全升了起来，全是暖意。路尽秋不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再往民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