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正因为男女之间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我们才渴望,给予弱势一方的女性更多的关照。她们在最好的年华投入一段婚姻,面临无法改变的社会对已婚女性的偏见,以及生育带来的折损,最可怕的是,世俗对离异女性的看法。女性要求将自己的名字加在男方房产证上,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奥运会,女性有站在赛场上的权力,但是规则不会要求男女在一个赛道上竞争。所以,我方立场,将女方的名字写在房产证上,不仅是爱,更是对弱势群体的关照。”说话的是尽秋大学时的初恋陆鸣。
“我方不同意这个观点。”路尽秋站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对面站着的,是辩论社的社长,是她同系的学长,面对路尽秋的反驳,他笑了一下,拿起笔记录。学长戴着眼镜,身姿挺拔,舞台的灯光打在白衬衫上,人的头顶有着光晕。
这是一场无关胜负的辩论社表演赛,甚至辩论社正儿八经的社员是同宿舍的骆临川,尽秋只是被她拉过来凑数的。但奇怪,此刻,尽秋心底却有了强烈的胜负欲,她渴望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学长面前显山露水。她巴不得一股脑地把自己所有的积累都展现出来,然后被他认可,与他棋逢对手。
“孔雀开屏”这是后来,临川对那时尽秋的揶揄。
“社会伦理,对女性最好的保护,不是理所应当地让女性不劳而获半套房产,是给予女性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力,工作的机会,以及实现自我价值的肯定。”路尽秋记得,她看到陆鸣手里的那支笔停了一下,下一秒,两个人的眼神交汇,大礼堂的灯光很亮,逼着人往下看。
路尽秋将目光投向台下,这是新闻学院的辩论赛,台下一张又一张年轻的面孔,麻木的,欣喜的,感动的,欢呼的,不屑的…她们都拥有青春最美的脸庞。
在阶梯上,有一个扎着粗厚辫子的保洁阿姨,之前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影。岁月对女性太残忍,她的身体,沉重而又伛偻。她或许是被零星的响声吸引,回头看了一下,路尽秋看到一张斑驳沟壑的脸,她本能地厌恶,却又觉得熟悉。那样的脸孔,是自己的外婆与奶奶,是自己的母亲,也是未来的自己…是女性,她形如枯槁,精神涣散,宛若行尸走肉…
她看到学院的老师,她们的年龄的跨度很大,有已经临近退休的,又不过比这群大学生大不了几岁的。她们中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微笑,有人低头看着手机。
她,她,她,她们…
“对方辩友所言,女性在婚姻中所遭受的不平等与偏见,不是女性理所应当获得半套房产的理由,恰恰相反,这些才是这个辩题之内,我们需要反抗的部分。婚恋之中,请不要对高学历的女性怀有偏见,她们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知识,她们理应被尊重与热爱。更不要用婚姻,扼杀女性继续求职,特别是做一份辛苦高薪工作的权力,因为她不仅属于家庭,她们属于社会,更属于她们自己。最后,子宫不是女性的原罪,她们拥有生育的能力,更拥有选择何时生育,以及生育与否的权力。”
“姐姐,花送你,你好漂亮!”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忽然出现在台上,众人哄笑,路尽秋的思路被打断,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对不起,这是我妹妹,你继续。”那个白衬衫的学长忽然出现在路尽秋跟前,他伸手抱走了这个小女孩,瞬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好像陆鸣动作幅度大一点,就要碰到尽秋的身子。他将那个女孩抱回台下,送到几个男生身边,可能是他的同学或者朋友吧。
近看,他皮肤细腻白皙,头发软软的松松的,在他低头的瞬间,尽秋好像闻到了味道,洗发水的味道?为什么这么熟悉,是自己用过?还是宿舍里谁在用?路尽秋居然在回味?
“我想说…”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了路尽秋,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一阵脸红,她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准备的内容,疯了吧,路尽秋你的脑子在想什么?尽秋拼命将自己脑海中莫名奇妙的画面抹去,但是她确信自己心底的雀跃,她希望这场辩论不要停下来,一直继续下去。
“姐姐加油!”那个羊角辫小女孩在几百人的大礼堂大喊,身边的女生赶忙捂住了她的嘴。那个学长,尴尬地低头浅笑,礼堂内大家都在笑。
“我想说,女性不应该成为城堡中的公主,应该努力成为,自己宫殿中的女王。我相信,男女平权的那一日,不是所有的女性都从自己的伴侣手中分得了半套房产,而是所有的女性,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智识、财富与精神,谢谢!”
掌声,星星点点的掌声,路尽秋看向那个方向,是新闻系的学姐,一个女老师,她第一个起立鼓掌,带着赞许的微笑。大礼堂内,又有人站了起来,那些站起来的人中,有男性,有女性,有老人,有孩子。
掌声转了一个方向,是那个白衣学长陆鸣,他起立鼓掌。
“正方,还有30秒。”
“辩论的意义不在于胜负,在于思想的交锋,我尊重来自的女性的声音,我方放弃余下时间,”
大堂里的年轻学生竟然开始起哄,尽秋狐疑地皱眉,可下一秒,她惊讶的发现起哄的对象不仅有陆鸣,还有自己。再看身旁的临川,她笑得意味深长…看起来一肚子坏水…
路尽秋无法入睡,这一天她经历了被求婚,经历与家人毫无体面的争论,她甚至还在准备着母亲可能到来的幸福。
深夜里,路尽秋起身,望着夜色里的幽暗里弄,无人的寂静在黑暗里的蔓延。路尽秋抬头,一阵闪光,要下大雨了,是雷暴。尽秋的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电打亮,她本能闭眼。
“来双方辩友合影啊。”思绪回到大学,那场她与学长的初遇。
“你好,我叫陆鸣。”
“你也姓‘路’?”
“我们难道还是本家?”
“我姓路,路途的‘路’”
“我姓陆,大陆的‘陆’”两个人笑了,对着彼此。“我想约你吃饭?”学长笑了,陆鸣笑起来看得到虎牙,他黑亮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尽秋,尽秋看向他的喉结,起起伏伏。
“好。”路尽秋毫不羞涩,她直视着陆鸣,虽然被旁人的偷笑与起哄弄得莫名其妙,但是面对眼前人她自信肯定。
“不过,要带着另一个女生。”陆鸣皎洁地笑了一下,“她有点麻烦,你得见谅。”那个羊角辫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出现在台上,笑嘻嘻地对着两个人。
“哥哥,我要吃肯德基!”小女孩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扒着哥哥的腿,陆鸣宠溺地被她倚着,弯腰搂住她的上半身好不让她往下掉。这么熟练的动作,兄妹俩一定常玩这个游戏。二十岁的尽秋在一旁看着,觉得有趣而温馨。
路尽秋的思绪回到此时此刻,在这个三十平不到的上世纪老亭子间内,有母亲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水在老化的水管不停地流逝的滴水声,隔壁洗衣机在深夜运作的嘈杂声。她从包里翻出还没有收拾过的戒指。陈斌给的那颗,她借着月华仔细端详,钻石并不大,但模样精致。她将它套进自己的无名指,她的左手拉起右手,闭上眼,想象这是一对男女的牵绊。
“你愿意嫁给身边的男士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路尽秋的记忆中,一个头顶手帕,身披窗帘的小女孩,在这个充满阳光的亭子间,玩着这个幼稚的游戏。陪她玩这个游戏的人,是记忆中高大如山的父亲,那个年轻如牛的父亲,将小小女孩举起托在肩上。
“我们尽秋,以后一定会嫁给王子的!”
“你别跟她胡扯,她到时候长大了,非皇室不嫁了。”年轻漂亮的张晓琳在另一边打击着人。
“那就不嫁,我养她一辈子!”路建国憨厚地笑着,将女儿托举过头顶。
路尽秋在悠长的黑夜之中,痛哭。
原来,那场辩论已经快过去十年了。二十八岁的路尽秋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重量,在二十八岁之前,尽秋的人生从来都是往前看的,走过的路都是汽车的尾气,不值得留恋,唯有未来可期。
可是斗转星移,三十就在眼前,常人道最好的年华已然就要过去,原来二十八载年华中,最好的片段已在过去,未来还有很长,很长,但未知的彷徨压过了未来的期待。
原本,她以为自己从不爱惜当下的生活,原本她以为自己热爱未来。是啊,当下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孤儿寡母,破屋残影,可是这一切切实存在,令人踏实,觉得安稳可控。
未来?婚姻与家庭,那真的是馈赠吗?还是谎言?还是一辆车上了轨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路尽秋没有答案,说不出缘由,却看得见内心,她害怕,恐惧,焦虑。
婚姻?是什么?
尽秋不知道,她哭泣的声音,惊动了另一边的张晓琳,张晓琳闭着眼,伴着女儿的哭声,无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