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咖啡放在这里，撒不出来的。”李学军从张晓琳的手里接过她喝了没几口的咖啡，放在驾驶员旁边的水壶架子上。两人指尖触碰，张晓琳居然红了脸。
不知为何，张晓琳的思绪飞到自己的那个驾驶员亡夫上。
三十年前，两人就是在那个要命的17路上认识的。那天张晓琳穿了件扎眼的红大衣，当年最潮流的款式。路建国开着17路，一路都在不停地看自己，看得车上的人都骂人了，说司机这一脚接一脚的刹车要吐早饭了。
路建国人本就老实，那天更是被骂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偏偏张晓琳半路还下车了，他就这么目送着姑娘走了，看了好久，都忘了起步。好在缘分就是缘分，张晓琳日日坐这车上下班，两人又怎会不见第二面。
张晓琳想到这里心里暖洋洋的，脸上也不由地浅笑。
“你婆婆家是这路上吧。”不知不觉李学军开到了。
“对对对，就这里，开进去。”车在车位上停稳了。
“实在不好意思学军，你现在掉头回去，大概还能吃上饭呢。”即使是察觉了李学军的心思，张晓琳却还是拿捏的分寸。
“同学聚会是为了看同学的，哪里是为了吃饭。”
“可是，我实在过意不去。”
“晓琳，你先上去吧，你婆婆要紧。”
“那你？”
“我隔壁花鸟市场转转，这市场蛮有名气的，我之前一直想来，现在顺便了。”两个人一同下了车。
张晓琳熟门熟路地打开婆婆家的门，“妈？怎么了？”只见张晓琳安然无恙地靠在躺椅上。张晓琳心里就来了气，但是她又不能发作。
“妈，你现在好些了？”
“晓琳，我好是好了，但是有件事情，你得帮我办。”
“啥事啊？”
“防盗门，你帮我换新的。”
“啊？”
“我和你说，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着，这个防盗门老了，风过人过都有响动，太吓人了……”章玲娣说得恳切，甚至因为恐惧还湿了眼眶。
“妈，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你今天晚上在这里住下来，你就知道有没有。”
“以前爸在的时候你怎么没发觉呢？你这就是一个人没住习惯，习惯了那点声音根本响到不你的。”
“哦！晓琳，你说得有道理。”
“对吧，妈，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进门洗手，是张晓林的习惯，她走进洗手间，洗了洗手，抬头看见了镜子中精心打扮的自己。心中隐隐觉得可惜，这场十年一聚的同学聚会，自己匆匆忙忙就只和两个人说上了话。而自己这个婆婆净会给自己找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晓琳！你说得对啊，以前没有声音，最近忽然就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晚上怕是有人要进来！”章玲娣神经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什么呀，妈，你怎么还越想越严重了。你先坐下！”章玲娣满头大汗。
“无论如何，晓琳，这件事你今天马上帮我办掉，门锁都换了。”章玲娣的口气不容辩驳，带着一个婆婆的威严。
“妈！”张晓琳想说出什么来辩驳，但是无奈嘴笨，话到了嘴边却又还是边章玲娣讲过了话头：“晓琳，你想呀，以前这个房子里是两个人，贼没傻到进两个人的房间，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你别说进来一个男人，就是进来一个女人，我也是打不过的，她要抢什么，太容易了。”说到这里，章玲娣竟然还开始哭哭啼啼地抹眼泪。
“妈，你有什么好被别人抢的，你钱大头不都在银行里，抢你这点现金，被抓了还要坐牢的，现在哪里有这么想不开的贼。”张晓琳终于张开了嘴。
“晓琳，你不懂啊，人有急的时候，就缺几千块钱，明天要用了，这就铤而走险了。”
“我不会换，这种事我哪里会做，你找你大儿子来。”张晓琳的言语充满了决绝的意味。“晓琳，那个小鬼要是能有半点用场，我也想不到你的，晓琳，你不能不管我的，我当你女儿的呀。”章玲娣在哀求儿媳，但张晓琳一听到这句当你女儿就来气，什么叫当女儿，别说女儿了，孙女你也没管过。
当年那点钱，都是张晓琳白纸黑字和婆婆写了借条的，后来点点滴滴都还上了，一分不欠这个老太婆。现在倒是要和自己说什么情分，借钱的时候，她可没开口说这钱就当给孙女了。这个时候，晓琳的微信响了，是李学军：
婆婆没事吧，我车还在楼下，要送医院的话，打电话给我，我上来帮忙。
张晓琳觉得心里一阵暖意，这个李学军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自己守了寡，也不知道他不他也孑然一人。
张晓琳笨拙地打开手机的手写系统，一笔一画地写下：
谢谢，不用了，婆婆没有大事，你早点回吧。
“电话我帮你打给大哥，让他来，这门，我实在修不来。”张晓琳的语气坚决，不容分说。
老路与章玲娣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宏志和建国。这个大哥就是路宏志。
说起路宏志，章玲娣不自然地晃了晃眼神。路宏志是章玲娣第一个孩子，从小长得浓眉大眼，做人做事机灵，讨人喜欢。章玲娣对宏志的偏心，外人都瞧得出来，更何况，老路还在的时候，路宏志还生下了老路家第三代唯一孙子。
张晓琳的心不平，不平就不平在老路和章玲娣这一碗水从来没有端平过。就因为路建国不讨父母欢心，尽秋还是个姑娘，所以自己从婆家拿的每一分钱都要打欠条，而那个路宏志老房子动迁的时候就占了父母的便宜早早住进了新房。
“算了，算了，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反正我老了，去哪里都是包袱，你们也没人愿意管我，拉倒。”章玲娣没好气地说了几句，就要赶张晓琳走，张晓琳倒也不客气，如今路尽秋上了班挣了钱，自己欠她的也早还清了，现在自己在婆家面前有说不尽的底气。
“妈，那我走了，有事你再来电话！”
张晓琳匆匆忙忙的下楼，想不到李学军的车居然还在，她往车里看了看，李学军人不在，她看到了车里自己的那杯咖啡，时间已近中午。微信消息提醒，果真是李学军：
没事的话一起吃午饭吧。
张晓琳的心跳忽然加速，她有些受宠若惊。
张晓琳下楼之后的全部反应，章玲娣全然看在眼里。
张晓琳在车边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张晓琳和他先后上了车，车开走了，章玲娣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
难怪张晓琳今天还涂了口红。
章玲娣也经历过那样的年纪，五六十岁，模样早已比不上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但是五六十岁的女人不知道，这不是她一生中最为落魄的时候，在这个年纪里，很多事情还是可以做的，比如和一个还不错的男人相处，比如攒下一些家底，去别的地方旅游。
人到自己这个年纪，才是连性别都不讲的。章玲娣听说，楼里哪个阿婆去了儿子安排的养老院。养老院什么都不错，有吃有睡，还有医生。只有一点，那个养老院不怎么分男女，床位够用的时候，把老头和老太分开，床位尴尬的时候，男女便是在一起的。章玲娣暗暗较劲，自己不会有这天，如果要去养老院的话，自己可以先死在家里。
章玲娣看到那个防盗门就来气，看那个摇摇晃晃的样子，怕是用力都能把门顶进来。
章玲娣的头昏不是假的，昨天晚上，不知道是出租房里的哪个杀千刀的小年轻，喝了酒上楼，大呼小叫，震响了防盗门。
偏偏昨天，章玲娣从银行里取出了自己这个月的退休金，这几千块钱，就放在床边的抽屉里。她家在二楼，阳台距离地面不过两三米的距离。于是这一晚，她胆战心惊，一边注意着防盗门时有时无的动静，一边还要观察阳台方向的风吹草动。
这一夜未睡，头昏自然是免不了的。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章玲娣本来准备了几个菜，准备和张晓琳一起吃，现在她就这么和不是自己儿子的男人走了。厨房里的几个菜只剩下了自己了，章玲娣一辈子节俭，但自从老路走了之后，她便也有了倒剩菜剩饭的习惯，不管这菜怎么安排，怎么做，一个人吃，怎么可能不剩下。好在，如今这日子好过了，倒了也就是倒了。偶尔，会有心疼的时候，章玲娣便劝自己，这花不完的钱，往后是谁的，还不是自己那个老大儿子的。老大这些年，来看自己的次数还及不上张晓琳这个儿媳，想到这里，章玲娣只觉得没劲。
人这一世，活到了如今的份上，才知道没啥事情是有意思的。
结婚生子，老头子是要走在前面的，生儿育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便是忙孙子孙女的事情，哪里还有人顾自己这个老不死的。
章玲娣打开电视机，调过几个不停放广告的频道，最终将电视停在越剧红楼梦。她一边吃饭，一边看着遗像中的老路，一边听着背景音乐般如泣如诉，凄凄惨惨戚戚的“林妹妹”。她心里还有了责怪。老路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梦里走得安稳洒脱。而自己呢，她环视着这个偌大的房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画面。
也许某一天，张晓琳打开门，自己的身子已经硬了，再或许摔在了哪里，已经断了气。
似乎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场景，那些在小区里听来的故事，瘫痪在床只能被保姆伺候的老头，还有得了痴呆症的老婆子，不知道孩子去了哪里，某天发病了，忘记关煤气，生生把自己呛死在烟火里了。
章玲娣想到这样的场景，不免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