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张晓琳每天的生活是从女儿上班离家后开始的，退休好几年了，八点半后这个二十多平的空间才是自己的世界。路尽秋一天要上十个钟头的班，自己一天就有十个钟头的时间看电视。
女儿也做电视，这或许有自己的影响，想到这里，张晓琳竟觉得欣慰。电视也不是没有变化的，从前电视里的节目是要等的，是要候着时间的，近两年科技进步了，这电视也成了互动的。这互动的电视有一个好处，可以永远不停，一个接着一个地放，不管张晓琳看不看，电视里总有东西在演，房子里总有人在说话。
今天的电视，张晓琳看得不踏实，她早就有预感了，这个电话是一定会响的。果然，才到中午，电话就响了，这年头，家里的固定电话早就没人联系了，能打进来的，只能是自己的婆婆。
“晓琳，下午有空来一趟吗？”张晓琳听着这客客气气的嗓音心里只犯毛，“妈，有事吗？”
“没有没有，就是老路留下一点东西，你过来拿一下吗？”
“什么东西？不要紧就算了，等下次顺便来拿好了。”
“我看着伤心啊，你还是过来拿走吧。”张晓琳心里一阵阵地冒火，看着伤心你倒是扔了啊，让我拿回来算什么？这老太婆明摆着就是没事在找事。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是张晓琳还是去了。她不能空手去，路过菜场的时候，给婆婆带了几个菜。
“晓琳你在干嘛啦，秋秋去上班了，你在家里有事情做吗？”张晓琳就知道，拿东西什么都不是正事，这一开口就是有的没的的家常。
“我怎么没事情做，我在看电视啊。”张晓琳刻意把话说得坚决了，仿佛看电视是她正儿八经的工作。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看电视就是个爱好，消磨时间，妈，你得给自己找爱好。”
“我老了，白内障，看不清电视。”
“那广播呢，妈，听广播啊。”
“广播也不是一直有节目的，感觉这时间过得慢。”
“妈，你看这外面天气好啊，你出去走走。”
“走是肯定走不了的，这腿不行了，走不动好几年了。”张晓琳长叹一口气，她这怎么能是走不动，走不动的老人是坐轮椅的，她不过就是上下楼带个拐杖的事。这婆婆真是太作了，张晓琳这么想着，就拿着眼前的婆婆对比起自己的妈来，妈当初连个电话都不好意思来一个，怕的就是麻烦小辈，这个婆婆倒好，这才没半天的功夫就急吼吼地来电话。
“我这人这辈子命苦啊。”这个开头张晓琳听了无数遍，实在是觉得心烦。
“妈，爸什么东西，你拿出来吧。”眼前这个老太太愣一下，对张晓琳的打断似是大有不满的，但也发泄不出来，只能转身去房里拿。婆婆房子是二居室，运气好，九十年代最后一年动迁安置的，虽说是在老小区，但是毕竟是个新公房，这地段还不算太偏，两公里还有个地铁站。路尽秋她爸还在的时候，张晓琳就想要这样一间新房。她年轻的时候，眼看着身边的小姐妹都赶上了动迁或是分房早早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而自己的日子，从结婚开始就窝在那个二十多平的单间里。
老太太晃晃悠悠地出来了，怀里抱着半截棉裤，翻开棉裤布头里面是个塑料袋，这塑料袋不知道多少年了，超市的名字都糊了。这是什么家传宝，包这么严实？张晓琳心里猜东猜西。
“这是老路的日记，尽秋不是说了，她能写东西，她要看吗？”张晓琳一下子泻了气，这个老太太真能使唤人，尽秋要的东西，怎么不让那个讨债鬼自己来一趟。东西拿到了，张晓琳准备走了。张晓琳知道，婆婆不愿意她走，但是她可不愿意陪，这东拉西扯的聊天，还不如她一个人在家里放电视来的开心。
“走啦？”婆婆问了一句。
“妈，还有事吗？”
“没什么事，你不是也没什么事吗？”
“秋秋下班回来要吃饭的，我回去要烧。”
“哦哦，那你快点回去。”这个老太太，从来只心疼自己儿子孙女，什么时候可怜过自己这个寡妇。想到这里，张晓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出了门。
从章玲娣家到张晓琳家，有一辆公车，17路车，这是张晓琳最不要坐的车，路建国就是死在这车上的。说来也都他妈是命，路建国人没了，这公交车配合道路扩建和市政动迁，居然开到了弄堂口，天天见，天天烦。
路尽秋是文化人，说这是浪漫，她爱坐这车，还觉得这车上有魂。时不时下班也要坐这车回来，拉倒吧，死了就是死了，有魂的话，至于孤儿寡母这么惨吗？张晓琳宁愿去两公里外的地铁站，她受不了这不值钱的浪漫。
中午的地铁，是能坐到位子的。外面太热了，热得人晕晕乎乎的，今天这地铁温度刚好，不冷不热的。张晓琳一坐下就靠着把手睡着了，手里还抱着老路的日记，这一路安静得很，都没什么声响。
张晓琳做了一个不长的梦，梦里路建国和他爸在那边见着了，他们爷俩有说有笑的，还在喝酒吃肉，梦里张晓琳和他们搭不上话，身边也没有女儿和婆婆，张晓琳想让路建国回头看看自己，路建国回头看了眼，却不认识自己，张晓琳又气又急，想张口又说不出话来，想动手打却还碰不到。
忽然，张晓琳就醒了。在一个昏暗的车厢里，到哪了？张晓琳抬头看指示灯，全灭了，她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四十分钟过去了，要死，这是过站了。
“有人吗？”张晓琳喊了一下，空荡的车厢里传回来的只有回音。张晓琳慌了，以前在纺织厂做女工，搞花了眼睛，这光线一暗，她更看不清东西南北了。她想了想，得去车头，去司机的地方，那里没准有人。她在车中，前后她分不清楚。
手机应该是可以当电筒的，尽秋教过她，可是她眼下手忙脚乱的，不会开。她只能借着屏幕的光照路。手机还有信号！她尝试着拨通了尽秋的电话，没接。“死人，都是死人，电话都不知道接！”张晓琳又气又急，那个梦给她带来的惊恐还没有完全过去，现在这又不知道是梦还是地狱。
“喂！干嘛？”尽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张晓琳在一个呼吸都有声的密闭空间里，这一下，她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说话呀，有事吗？”尽秋又说了一句。
“有！有！有！”张晓琳顾不得爬起来，坐在地上对着手机叫。
“你这么大声干嘛，我开会呢！”
“你凶什么？我不是没办法嘛？”张晓琳在漆黑无人的车厢里，失声痛哭起来，梦里那个不搭理自己的老公，眼下这个不搭理自己的女儿。张晓琳只觉得孤独，这茫茫的生活里，有什么是自己的？
“那你说呀，有事吗？”尽秋放缓了口吻。
“我地铁坐过站了，现在地铁全黑了。”
“你坐的几号线啊？”
“1号。”
“那你记得上的是哪个方向吗？”1号线是姑塘最早的地铁，延伸加支线，一条线路能开三个方向。从婆婆家到自己家，还到不了分叉站，张晓琳坐1号线从不看这个。
“那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啊，你有信号就有网络啊，你开个导航查一下啊。”
“导航，什么是导航啊？”
“你微信发个位置给我。”
“微信，微信哪里啊？”张晓琳慌张地点开微信，里面传来女儿说话的声音。
路尽秋拿着手机从演播室里走到走廊，“我说你开免提啊！”
“什么，什么，我在弄，听不见你说话。”
“免提！妈，开免提！”路尽秋捋了一把长发，叹了一口气。视线还盯着手里的报告。
“怎么开啊？”
“打电话那里免提啊，写着字呢！”
“啊，哪里啊？”
路尽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别免提了，你先发位置吧。微信，点加号。”
“路老师，报告呢？”走廊里一个实习生慌慌张张地跑来。
“我等等微信发给谷老师，你让他记得看。”尽秋回了一句，打开微信，转了一个文件出去。
“你说什么？你微信发我什么？”张晓琳的手机没开免提，她听见声音，又听不全，以为女儿是在和自己说，就忙拿起来听，又听不到。
“没和你说大姐，你打开微信了吗？”尽秋的眼睛盯着手机上的时间，距离频道会开始只有五分钟，会一开始就要自己解读收视数据，自己这个妈还真是会给自己找事。手机震了一下，一个“你太棒了”表情包，尽秋对天翻了一个白眼。
“我得回去了妈，你别打电话，微信联系，还有，语音也不行。”说着就把张晓琳的电话挂了。
“喂！喂！”张晓琳无助地对着电话喊；“秋秋！路尽秋！我生你有什么用！派不上一点用处，只知道给我气受，我养你这么大！电话都不肯好好和我说。”张晓琳边骂边哭，车厢里的回声此起彼伏地响着。
忽然车厢里的灯一下子亮了，本已神经脆弱的张晓琳又被吓了一跳，看到远处有人走来，又哭又笑。话也说不清楚，抱着人就哭。来人倒是很熟悉这个场景，“没事没事，你哪个方向的，坐回去就好了。”
“我陕西南路的！”
“能到能到，别着急，阿姨坐半个小时就到了。”张晓琳在这个说话客气温柔的小伙子身上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对比刚才电话里那个畜生，这男孩子的教养真是太好了。
“好好，谢谢，谢谢。”张晓琳坐在位子上，终点站的客人一个个上来，有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有带着孙子的，有儿子陪着的，还有老公一起的。张晓琳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她想多看看，如果这些元素都配齐的人，是怎么活得，有老公，有孩子，还有孙子，但是她又不想多看，因为越看越觉得难受。
手机响了一下，是尽秋的微信，她截图标记了位置发送的步骤。张晓琳不想原谅她，她用手写回了一句：不需要了！你工作重要，妈无所谓！
一路上她一直盯着手机，等那个不孝女的回复，但和尽秋的聊天竟然就到此为止了。真的是个畜生，没良心！
孩子小时候养着都是哈巴狗，跟在后面要吃要喝的，养大了都是狼，哪里还记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