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江汀若永远不会想到，这是他们和贺彦之之间的最后一顿饭。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定格时间的话，那她真希望贺彦之的时间永远停留在礼服店里倪昕阳拉开帘子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可是，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如果。
接到贺彦之出事的消息是两天后的深夜，电话是奕君然打来的。
“若若，赶快起床，我来接你，贺彦之出事了！”
睡梦当中的江汀若迷迷糊糊的，也没有听清楚，嘴里嘟哝：“喂！谁呀？半夜三更的，打什么电话？”
“若若，是我，倪昕阳现在人在医院，你快起来，我马上来接你！”奕君然知道江汀若还是迷糊的，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
江汀若虽然还是有些迷糊，但是听到医院两个字，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她翻身下床，胡乱穿上衣服，绑了头发，心里乱糟糟的就下了楼。
等了大概五分钟，奕君然开着车就来了。还没等江汀若开口问，奕君然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十一点过的时候，奕君然本来已经睡下了，却接到了报社的电话，说是嘉宏大厦突发火灾，让他到现场去采稿。奕君然赶去的时候，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发生火灾的大楼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被陆续疏散出来的群众有的连连跳脚，因为一把火把家里值钱的都烧没了；有的哭天抢地，因为还有亲人被困在大楼里下落不明。
两个多小时候后，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参与灭火的消防员从火场里背了另一个消防员出来，那个被背出来的就是贺彦之，早已经没有了意识，现场经过医护人员抢救后也无力回天。但更绝望的是，倪昕阳作为当天派往现场的医护人员，她亲眼目睹了贺彦之的离开。哪怕作为一个见惯了生死的护士，她也无法承受，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后来一个年轻父亲模样的人带过来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一过来就带着孩子跪在贺彦之的遗体旁，一边痛哭，一边叫小孩磕头，小孩子显然什么都不懂，而且应该也是吓懵了，只是愣愣地看着爸爸，男人就按着孩子的头朝着贺彦之的遗体磕了三下，这一下，小孩才哇哇大哭起来，父亲于是抱着孩子长久地跪着不肯起来，直到贺彦之的遗体被送走。
奕君然在采访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贺彦之把自己的防护面具给了小孩才导致自己吸入大量的有毒气体而不治的。
奕君然还没讲完，江汀若已是嚎啕大哭，她衣衫单薄，不由打起了寒颤。“早知秋夜凉，却没想到凉得这般刺骨。”江汀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奕君然开着车也不说话，只是任江汀若不断地抽泣。
车行一路，江汀若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冰窖之中，她想奋力地凿开冰冷的墙壁逃出去，却发现逃出去其实更冷。
奕君然把江汀若送到医院，就返回火灾现场了，“我等下那边忙完了就过来”。他看江汀若穿着薄薄的衣服，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江汀若穿上。知道江汀若会拒绝，赶忙说“穿上吧，等会儿感冒了，我车上还有衣服！”
江汀若一个人找到病房的时候，倪昕阳已经醒过来了，也不说话也不哭，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不住地颤抖。
病房外面，围了很多人，都想进去劝倪昕阳，却谁也开不了口。又不敢当着她的面哭，只能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抹眼泪。
“汀若，你去劝劝她吧！她听你的！”倪昕阳的妈妈一把拉过江汀若，就像握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
“好，我去看看她！”江汀若轻声应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走进去。
“昕阳！”江汀若唤她
倪昕阳一动不动，还是不停地颤抖。
江汀若不再开口，坐在床边，伸出手摩挲倪昕阳的头发。
也许是感受到了手掌抚过时的善意，也许是感受到了江汀若呼吸时带来的温度，倪昕阳缓缓抬起头，牙关紧闭，下唇已经被咬得出了血。江汀若发现她看似悄无声息，其实她的每一次颤抖都是在无声地流泪，而这，其实比有声的哭泣更痛彻骨髓。
江汀若搂过倪昕阳，快速紧闭双唇，努力把自己快流出来的泪水生生咽了回去。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哭，如果她再一哭，就相当于往倪昕阳的心上扎刀子。
“昕阳，你别这样憋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江汀若把倪昕阳的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抚触她的后背，希望用这种方式减轻倪昕阳的绝望感。她也知道，倪昕阳的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东西，这个时候，她更需要的不是任何人的安慰或是规劝，而是释放。
倪昕阳还是不说话，身体在江汀若的怀里像抖筛子一样颤动，虽然隔着奕君然的外套，江汀若还是感受到倪昕阳的眼泪浸润她肩部皮肤的湿度。许久之后，倪昕阳把头从江汀若的肩膀上抬起来，略微直起身体，喃喃地说：“为什么……会是他……会是他……我看着他……躺在那儿……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他啊！”然后又是长久地呜咽。
“汀若……他……就是个骗子……还说要一辈子……陪着我……骗我……骗我，我怎么办呀……怎么办……怎么办呀”倪昕阳陷入深深的绝望与自责当中。
是啊，该怎么办呀？明明前两天才高高兴兴选婚纱，准备一起携手步入人生下一个阶段的两个人，明明对未来充满了无数憧憬的两个人，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就阴阳两隔，剩下的那个要用余生去试着抚平伤痛，关键是，这种伤痛到最后会变成一种隐形的东西纠缠在余生当中。
江汀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前面的人生顺风顺水，也从没有想过电视剧当中的这种情节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此刻，她好像也真的是爱莫能助。
积蓄了太久，倪昕阳的痛苦、绝望和自责终于还是爆发了，她哭得地动山摇，痛彻心扉，仿佛一场蓄力已久的洪水，奔腾而来，经久不息，顿时就冲垮了现场所有人心里的堤坝。
释放过后的倪昕阳一下变得很冷静，她不再颤抖，也不再哭，她总是一遍一遍回忆和贺彦之之间的点点滴滴，然后又一遍一遍给江汀若讲。
她讲第一次遇见贺彦之的午后，阳光晴好，贺彦之陪负伤的同事来医院处理伤口，然后对她一见钟情；她讲贺彦之腼腆不敢表白，总是找各种机会装作偶遇，直到她问，他居然红着脸想逃跑，最后借着酒劲才敢说喜欢她……
一切的一切，江汀若其实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故事，不过，那时的江汀若听完感觉有多甜蜜，现在听完就有多悲伤。
漫长的一夜，奕君然中途其实来过，不过看到江汀若和倪昕阳抱头痛哭，他除了担心和难过，也别无他法。他只给江汀若发了一条微信，便匆匆回到报社赶稿。
互联网的优势之一便是速度，奕君然的稿子还没写完，嘉宏大厦火灾的消息就占据了本地热点头条。有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发了贺彦之被背出火场的视频，网上的舆论几乎一边倒，都说贺彦之作为一个专业消防员却不穿戴防护用具，属于违规操作，就是活该。偶尔有人站出来说好话，但帖子很快就淹没在指责和质疑声中。
江汀若的手机也推送了这条消息，她不敢让倪昕阳看见，偷偷打电话给奕君然，问他该怎么办？奕君然也注意到了这些评论，于是建议他们报社先撤下这条新闻，等别的报纸发，他们报社做一个深度报道，这样一可以扭转网上的舆论，还救人的消防员一个公道；二可以树立他们作为主流媒体公正专业的形象。
第二天，奕君然的报社用了一个版面做了一个深度报道，采访了现场知情的群众、被救的小孩家长、消防队的同事和领导、贺彦之的亲人和朋友，为大家还原了整个事件的真相。也让大家知道贺彦之是家中独子，家境不是很好，母亲常年患病，父亲工资也不高，去年本来就要结婚的，却因为要赶去救灾推迟了婚期，现在婚期将近，却因为救人牺牲了……如此种种，催人泪下。
这篇报道发出以后，如预期一样，不但扭转了舆论，还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群众自发给贺彦之的家庭捐款，消防救援局也批准贺彦之为烈士。这件事情总算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倪昕阳在那夜痛哭过以后就没有在人前流过泪，她表现坚强，虽然憔悴不堪，但还是举止合体地应对各种人事。
贺彦之没有追悼会，在原本应该是婚礼的那一天倪昕阳给贺彦之举行了追思会。倪昕阳说“她不想让贺彦之在那样悲伤的环境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在追思会的最后，倪昕阳穿着当初选定的婚纱上台，用虽然悲戚但还算平缓的语气讲了自己和贺彦之之间的每一件让她难忘的小事，最后她说：“贺彦之，虽然你骗了我，没有按照约定来娶我，我怨你，但我不恨你，因为那是你的使命。我不想让你带着遗憾离开，所以我穿上婚纱来送你，这一世，就算我嫁给你了。你的人生这么短，我的人生还很漫长，我自私地请求你，无论你在哪里，都请你站在最明亮的地方等着我，等我来找你，虽然那时你依旧是青春的容颜，而我早已白发苍苍，但是请你一定要认出我，然后牵着我的手不要再放开，对我说‘很抱歉，上一世，我没有遵守承诺，这一次，我绝不失约！’”
倪昕阳的话感动了现场的所有人，江汀若哭倒在奕君然怀里，第一次，她感受到奕君然身体的温度，那么温暖，叫人安心。她突然想“要是有一天奕君然也不在这个世上，她会怎么样？会有倪昕阳这样冷静坚强吗？”一想到这些，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奕君然也不劝她，只是反复摩挲她的头发直到她情绪平复，才帮她擦干眼泪和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