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孤儿院下有天堂(23)
但是杨天浑身上下湿透的头发、衣服都是真真切切能接触到的,眼前的水雾溟濛亦是亲眼所见的,他坐在倒数的阶梯上心跳如雷,愣愣盯着安静地恍如嘲笑他的水面涣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伙伴全部在适才的动荡里丢失了,尽数分散到了无人认识的危险的未知境地。
他一时忽而难过地有点想哭,生怕就此就再也见不到那群生活在一起的人了,却不能哭,内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尽可能地分析现有情况内所有的利害。
肩头的对讲机泡了水,已然报废了,无法联系到被冲走的伙伴,他望着无边无垠的黑暗,想着隧道里的岔路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如果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去找,很可能他也会迷失在其中,再也不能汇合,眼下最可靠的路径就是沿着楼梯返回,去外面搬救兵。
如是想着,他立马从楼梯上爬起来,然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难辨的磨难,又一下起身太猛,双腿的肌肉未曾准备好,脚下酸软无力,直直往前冲了下去,他下意识想在岩壁上抓一抓,奈何才冲刷过了水,岩壁上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黏滑程度加深,反而令他手一滑,整个人又一次扑入黑水之中。
杨天赶忙冒出头,扒拉上木板试图借水的浮力爬回去,骤然他的腰侧觉察到什么东西戳了戳他,他以为是哪个伙伴游回来了,高兴地偏头一看,却竟然冷不丁看到一只在水面上沉沉浮浮的手骨,他瞬间扯着喉咙惊叫了一声,手忙脚乱逃上阶梯。
他瑟缩在第七层的角落,周身盘桓着洞穴为他加深印刻的惨叫,他抱住膝盖,埋起半张脸,单露出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凝视着乌黑一团中还莫名其妙白得发光的骨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满脑子一遍遍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祈求那骨头不要吓唬他。
那单独的一根手骨在旋转楼梯口徘徊了良久,突然水面出现了缓缓的波动,向着水道他们没有选择的左边流去,手骨跟着走向一块消失去了左侧。
杨天捏紧的心脏在手骨一离开视线的刹那瞬时放回了胸膛,他本以为这就没了,以为那手骨只是曾经某个倒霉蛋被困在这里死去后留下的,哪里想到右侧移换到楼梯口的水,给胆小的人送来了整整一水面的干净白骨。
从右侧延伸进深邃隧道里的成片白花花的骨头犹如势如破竹的大军压境,战士们凝聚着必胜的军心,稳速袭来。
头颅、四肢、肋骨、脊柱支离破碎地浮在黑水之中,每段部分皆存留得完完整整,然而每一部分尽数难以拼成一副完整的骨架,反着幽幽白光的模样似是炖汤时汤面上淌着的一片细细密密的肉油泡,一泡一泡绝不相互干扰,根根一上一下随着温和水波沉浮交错,仿若是寻常小河上粼粼的碎光。
杨天从未幻想过有一天他能亲眼目睹满满的浮殍尸骨,顷刻脸色刷白,瞳仁一瞬放大,心脏怔忪着恍惚快要跳出皮肉,身体立马火急火燎地就蹬脚往上爬,谁知还没逃高几层,约莫才多跑了四层的样子,膝盖跪着的那阶木板好是会挑时机,猝不及防地就断裂了,彼时他的重心全在断掉的木板上,眨眼垂直掉回了水中。
“妈妈啊——”他一窜出水睁开眼睛,就见“噗通”入水后弄出的波澜把临近的几根骨头反招到了楼梯下方,与自己只剩不到一臂的距离,他立马撕扯起嗓门喊救命,一面乱叫,一面双目无主地环顾四周搜寻能庇护的地方,瞧见洞穴最里面黑漆漆的岩壁,他想都不想,本能地躲了过去。
紧靠着冰凉凉的岩壁,他才倏忽感到头脑里漫起阵阵平静祥和,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得以令他喘出的粗气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的温度,他伸手轻轻向外推了推浅浅的水面,漂泊进来的白骨在预料之中回到了大军前进的轨迹中。
他方暗喜了两秒,正打算将浑身的力量都依靠到岩壁上,一只冷飕飕的手静悄悄地在水底握住了他的脚腕,那是只包了皮肤的手。
“啊!滚开啊!”杨天刹那大脑一热,凌乱地对着脚边一顿乱踹。
黑水隧道深处同时传来一声又低又缥缈的试探呼唤:“天儿?”
商量好了对策,顾新世身为总队长以身作则,第一个探进了细窄的单人水道,他们首选了排布在最上面——离主流干水面最近的一个作为第一选择,既能打探到水洞里大致的情况,又算简单好记,最适合打头阵。
顾新世戴着黑框眼镜钻入水道,他的度数太深,算高度近视,水下本来就因为人难以像鱼一般生存而视野狭隘,若是再摘了眼镜,很多事物便都没法看清。
他轻松地控制身体在水道正中间匀速向前,沿着水道固定的走向心算游了有一分钟,便发觉细窄的单人水道比主流干更为曲折,主流干横向拐弯后就到了头,而单人水道不光又细又长,还如同一条行动中的蛇身,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所幸是没有岔口,一条道到头。
见周围一圈的岩壁被水打磨得光滑,他稍稍加快了一成速度,尽可能利用有限的时间和局限的空气多加探索,又行进了一分钟不到,大致在四十七秒到五十二秒之间,单人水道的出口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慢遭遭顺着惯力继而朝前飘了飘,随后半跪在岩壁上,贴着出口的边缘,侦查出口之外的水域。
首先入眼的便是正前方对面的岩壁上布满的大大小小的直径一样的洞口,与他所在的方位异曲同工,全尽是一条条单人水道的出口,出口纷杂,排列不均,但是这些出口隶属的单人水道是否全部来自主流干,他就无从所知了,也许里面隐匿着一条能去往其他地方的水道。
其次便是出口开凿在的地方,是一个顶端呈圆弧形的大圆洞,顾新世挑选的水道的出口正好在中间偏上的位置,能清楚看到自圆洞天顶中心竖了一根粗壮的立柱笔直往下,底部由于水偏深,往下瞧着有些浑浊,他尚且看不太清。
将能见的区域全面扫视了一圈,顾新世在脑海里绘下了单人水道与大圆洞结合起来的粗略模型,此处就如同是不计其数的血管连通着生命中心的心脏,源源不断汇入血液,血液再从心脏轮换出去,整一个构造四通八达。
算着还有两分钟,顾新世决定花费一分钟潜到底下去绕一个来回,他牢记了出来的出口,不快不慢地向下游去。
还没游多深,他敏锐地觉察一丝异样的感觉,感觉来自身后,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默默跟随着他,他毫不慌张,假装什么也没有发觉地加速游了一米,随后陡然止步转身,飞快偏离原先游的轨道,杀了对方一个回马枪。
没想到,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吕斯周。
顾新世清秀的眉宇在看清来人后微微一皱,默默验证了一番心底精确计算的时间,时长还未到,吕斯周却蓦然跟来,他对吕斯周违反约定跑来的行为的目的不明,在水中指了指吕斯周,又指了指出口在的位置,意思是问吕斯周缘由。
吕斯周神情凝重,伸手触碰了一下身旁的岩壁,双臂对着顾新世打了一个叉。
顾新世约莫明白了吕斯周的来意,想来是他们两个侦查了这里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提前下来一个人来寻他。
他点点头,遂随着吕斯周往回游,然而连出口都还未抵达,打水底卷来的一场旋涡就强力地把他们两个吸了进去,顾新世留心到那股急速且霸道的吸力,第一反应只来得及抓住吕斯周的手臂防止走散,随后他们就再也不能掌控身体,只得随波逐流,在水中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一直到被冲到一个有水的宽阔隧道,才得以拿回身体的主导权。
能够稳定地站在水中之后,顾新世闪烁着水珠蒙蒙的眼睛,任由密长睫毛上的混入了环境颜色的墨色玉珠成串滑落,任由口鼻里呛入的水折磨嗓眼,第一时间是初步判断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朦朦胧胧打量着相对比较安全,就依靠吕斯周搀扶,靠在一侧岩壁上擦拭双眼。
他的眼镜在旋涡里被看不清的东西打掉了,接下来的路和事物他都只能看见点隐隐绰绰的轮廓,基本全要依靠吕斯周的帮忙。
单个隧道并不长,可是没有光亮的条件令隧道一眼看起来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模样,乌压压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扑压到了两位外来者的身上。
他们短暂休息了会,待喉咙、身体都舒服了,计划继续摸索着前进,看看这片隧道里又会有怎样的究竟,不过他们刚沿着岩壁走到一个岔口,就猝不及防撞上无数的白骨从右侧飘向左侧的壮观景象,顾新世同吕斯周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双双默契地跟在了白骨队伍的后头。
一边走,呛完了水的吕斯周一边向拿起骨头检查的顾新世解释详细的理由。
他与苏岩硕在等待期间,轮流交替下水检查细枝末节的角落,没过多久,当他正要下去进行第二次复查时,苏岩硕突然说附近的岩壁里头有些不正常的变化。
苏岩硕的母亲是钢琴老师,除了钢琴,其他什么也不会,她痴迷钢琴,不知道该如何陪伴儿子,于是便教儿子学唱钢琴上的每一个音,等全部学会了,继而让苏岩硕一个一个来听音辨音,本意是玩耍,不过玩着玩着就锻炼了苏岩硕的听力。
再稍微长大一点后,苏岩硕的父亲觉得耳力好以后会是个强项,专门送他去培训这方面特长的老师那里训练,没料到苏岩硕很有天赋,逐渐便能听到许许多多寻常人听不出来的声音。
适才,就是在岩壁围绕的洞穴里,隐藏在万物中的声音要比地面清晰得多,苏岩硕感知到了岩壁内里的变化,虽然没法说清楚是什么变化,然则苏岩硕的预感很不妙,故而着急地让吕斯周赶忙寻顾新世回去,只是变化来得太快了,一瞬间就打散了他们。
现在他们两个与苏岩硕失散了,唯有相信对方也和他们一样处境安全。
而与两个主心骨走散的苏岩硕,同样遇到了一场来自主流干的旋涡风暴,被卷进了一个尤其窄小的水道,要比先前他们看过的水道小了有三分之一,即使是风暴停止了,水流平静下来,他也没能从错综复杂的窄道里钻出来。
那条水道异常的复杂和漫长,动不动就是一个分岔路口,他憋着没多少的气在里面完全凭运气爬,倒是走着走着意外和一样是被水流带进来的赵一曰碰了面,两人一见面,看对方憋气都憋得满脸通红,什么也没多做,不约而同就组队继续探索,再爬着爬着,在前面的苏岩硕伸出去摸索的手就抓到了一只脚。
与此同时,顾新世和吕斯周也顺着白骨来到了有旋转楼梯口的那条隧道,方拐进隧道,吕斯周就听见了形似杨天声音的鬼哭狼嚎,眉尾忍不住抽了抽,尝试着唤了下。
差点吓没魂的杨天听见队长的声音,下意识停下了胡乱蹬蹬的脚步,嗓音因为过于害怕都抖出了颤音:“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