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孤儿院下有天堂(7)
自从进来后一直闷不吭声的顾新世突然轻轻地停下打字的动作,丝毫动静也未曾发出,在许千然想要开口前抬起左手拦住了到嘴的话语,右手将笔记本推到许千然的面前,小幅度地调整了一下自身的坐姿。
许千然一刹便知是顾新世留给他的时限到底了,碍于顾新世平静到看不出喜怒的脸色,没敢多争取,顺手接过了记录的活,没有继续追问她有关船泊巷拆迁的暗示。
我打两位警官的背影望过去,留神到两位警官的状态就在方才飞快地互换了一下,许千然警官隐隐在我打探不到的地方和顾新世警官交换了什么东西,随后整个人凌乱的气场变得可有可无,反观顾新世警官,标准到能够作模板的身姿像极了他来审讯时的挺拔,我直觉不妙。
果不其然,如我祈求着不要发生的那般,顾新世薄唇微启:“突然打断你很抱歉,下面的问题由我来询问,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他推了推古板的黑框眼镜,“第四个问题,请问你在昨天的供述中,有关吴丽华女士、徐秀女士等人的言论是否属实?”
许千然以为顾新世打算开始下一位死者的审讯,没想到顾新世直接提出了他还没问到的问题,诧异地瞥了顾新世一眼,心中不免感到一丝小小的惊奇。
她一觑见提问者的变动,本饶有兴趣而精神抖擞有力的四肢百骸一瞬间仿若泄气的皮球,脊柱带动着弯曲,上半身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浑身散发着兴致缺缺的意味,依靠椅背勉强撑着整副瘦小的身体,“没有,都是真的。”连她舌尖爬出来的话语都显得懒洋洋的,没有精神地漏出嘴缝。
得到她的答复,顾新世万分沉着,坚定的头脑从不过度思考与追问,抓紧时间继续发问,丝毫不在意他的问题会不会引发她情绪上大范围的波动,“第五个问题,请问你是如何对外界发生的事物一清二楚?你采用了何种手段达到无所不知的目的?”
第一次审讯时,瞧她是个看着柔弱的女士,他由于未了解全貌且出于对女性的尊重,第一时间想方设法安抚被他激起的奔溃,但是经过许千然受伤这么一遭,她在他的眼中俨然同其他罪犯无异了,仅仅是个可怜又可恨的犯罪分子。
熟不知是哪个字眼精准地戳中了她癫狂的开光,她猝然裂开嘴角,全身上下每个细胞皆以极限的方式扭转到兴奋不已,将两面脸皮拉扯至最大的限度,盖在表皮背后的肉却依然纹丝不动,似是凝固的塑泥,套了一层浅薄的纸衣,“这个问题的答案,和第五次审讯,我提出的问题答案一模一样呐。”她匀速摇着头,扮作神神叨叨的样子,“不能说、不能说。”
许千然输完字调动了一下记忆,第五晚她的开场提问语,是那个死神失去力量后被赋予的能力的问题。就在审讯室上方——客厅中盖着薄毯的何欢与陈清闲也纷纷想起那一晚的问题,第一反应相互对看了眼。
“何警官怎么看?”陈清闲微笑着,眼尾夹杂的流丽笑意温和近人,“这两个南辕北辙的问题会拥有同一个答案吗?”
“我信。”何欢想都不想道,“你呢?陈警官是什么想法?”
“我更相信江警官之前说的,黑科技。”从木船上开始,得到许千然的及时提醒,再亲眼目睹许千然和顾新世为了追求真实可靠,不怕劳累奔波的敬业态度,他仿佛也受到了感染,终于感受到了一名人民警察该有的职业操守。
他被刘书晴这个关系户压分后,市局又不想损失他的高分数,将他分配去了不合专业的证物科,他恶补了三个月才胜任上职位,逐渐荒废了专业好几年,如今得到珍惜的机会,不光为了举荐信,就为了自身,他也想学习模仿着光,任劳任怨,努力试一试。
何欢听及淡然地笑了笑,不着恶意,不着嘲笑,给出一个亲切的笑颜,“那陈警官的第一直觉呢?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陈清闲闻言愣了下,就着问题反问起自己,乍然发现若是潜意识的回复,是相信的,他随即反思起来,觉得应该是之前她自首开始相信了太久了,对她产生了下意识的信赖感。
何欢瞧陈清闲不回答,便了然了答案,伸出脚踹了踹一旁横尸的江仲远,“有的时候,”他指指自己的大脑,“警察当久了,直觉往往是最终的答案。你看江懒人,对危险一秒就能做出反应,这就是他军人的直觉。”
陈清闲认可地点点头,那天在车库墙顶,包括分支旁,江仲远的反应他见识过,连玫瑰街上面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他都觉察不到,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的江仲远却能够俄顷准备好战斗。
不过,他隐约觉得何欢例子举得不贴切,但不太敢薄了何欢的面,就着这几日的观察他看得出来,何欢不管是在许千然心中,亦或是顾新世等人的心中,都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偷偷暗下冷静分析,江仲远的生物反应,应该是从军多年靠经验积累下的身体速度,直觉或许有一部分在,然则主要的成分是经验,老警察也更多是经验堆积的敏锐,所谓直觉,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变化带来的落差。
陈清闲不反对,不代表闭目养神的江仲远不反对,江仲远紧紧关着双眼,又急又快地插话到:“经验。”
何欢一听,紧接着就又踹出去一脚,比刚才的一脚力道重了些,都在江仲远的裤管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子,“你拆我台是吧,江仲远,是不是跟许千然学坏了,老实交代,否则我锁了你的健身房。”他略微拔高了嗓音,在安静的深夜听着格外响亮。
受到威胁的江仲远仍然没有睁眼,慵懒地举起一只手臂,大拇指和食指摆成□□的形状,对着何欢“啪”的一声。
与此同时,三人脚下的审讯室内,她听到顾新世一句警告她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立刻轻蔑地笑了笑,高举右手,做好手势,对着天花板,激昂着道:“啪!”
顾新世自然清楚别墅的构造——他们的头顶是什么地方,罕见地蹙起了眉头,杏眼微微眯起,“请问你现在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她闻声放下手臂,对着还未松懈的手势轻轻地吹了一口温热的气息,如同在吹着不存在的硝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莫名其妙想到了一个玩具的结局,那么优质的玩具,一生包括最后结局却那么可悲,有点点可惜了。”
许千然干脆停下手中的记录工作,想到上方都有哪些人,心脏猛烈一跳,直接违背了和顾新世的约定,抢了空隙发问:“是谁?”
她开怀地欣赏着对面两个人紧张不安的神情,像是达成了超出预期的荣誉,高傲地扬起下巴,支在桌板上的两手一摊,“谁知道呢,左右不过是个玩具嘛。”她补充到:“你们也都是玩具哦,有空关心别的玩具,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许千然得到了她没头没脑、漫不经心的回复,磨着牙,深深一呼吸,双唇死死抿住,侧目看了顾新世一眼,才勉勉强强克制着压下外露的狠戾,不再说什么,藏起神情的变化,收声把她前面说过的话打到文档上。
顾新世松散眉宇,镜片下的眼睛泛起微不可见的波澜,“今天的问答环节到此结束,接下来请你开始讲述杀害张凌的经过,希望你如实陈述,不要试图隐瞒。请讲吧。”
收获了趣味十足的画面,她称心如意,都不在意对面的主审是顾新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第四位死者是如何对她宣泄社会带来的压力,她又是如何尽数将窒息与鞭打还报给张凌的,全程精彩纷呈,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陈述都要流利连贯。
乃至到最后,她的情绪愈说愈失控,亢奋地恨不得冲破禁锢跳起来,用力甩开了手臂,高声豪迈地宣判:“第四位诛罚者张凌,死于九年前一月四日,死因钢片凌迟、首尾分离。”
回声拨转荡漾,许千然的脑海中猝然浮现出进入55号车库时对视上的空洞眼窝的画面,想来那单独搁靠在墙边,四周围绕着细碎断骨的碗状头颅的主人大抵是同描述相近的张凌了。
张凌是迄今为止十九人里面身份最平凡的死者——企业中的一位普通上班族,受尽了职场尔虞我诈的压榨,饱受了底薪入不敷出的斤斤计较,一腔苦闷、抱怨无处发泄,终有一日积攒经年的仇恨在一朝爆发。
暴怒之下,张凌变卖了手中拥有的一切——足够换取金钱的房子、车子,甚至是锅碗瓢盆,但凡有价值的物品,连带父母的蜗居一同私自售卖了,拿着对他来说意味着是一笔巨款的金钱夜夜流连在上司醉酒后无意告知的玫瑰街,把自身的不得尽意、碌碌无为全数以暴力的形式宣泄在了当时最最乖巧听话的她的身上。
泄愤手段无极不用,曾多次扼住年幼的她的喉咙至人窒息昏迷,收到玫瑰街管理者警告后依旧屡教不改,变本加厉地折磨于玫瑰街而言宝贵的商品,更是对所有指责他的管理者、客人和船夫大打出手,没几日便落得了玫瑰街黑名单的下场。
进入黑名单尔后张凌整个人变得近乎狂躁疯癫,扬言与玫瑰街誓不罢休,趁着白天险些做出危害到全部玫瑰街利益链的举动,直至彻底叫利益链顶端的高位者所留神到,一声令下,把张凌添加进了社会黑名单,完完全全使得张凌走投无路,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抓走张凌杀害的那一晚,恰好遇上张凌为了释放自己的欲望,计划去曾经的公司随便抓个人来百般折磨,她突然地出现,无形之中救下了不少生命。
知晓有关张凌的经过,顾新世梳理着细节,颇为关心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玫瑰街中的管理者是怎样的一种存在,都有何人担任了那份食人血肉的职位,以及能将张凌加入社会面的黑名单,其玫瑰街背后的最高级别负责人恐怕在明面上是个有头有脸的和善大人物,种种新词,大大加剧了玫瑰案的困难程度。
许千然一样想到了相同的几点,但是他还比顾新世多思考了一分不该有的,那就是她惨痛的经历,又一次不免勾起了他怜悯群众的心。
他已经穷尽所能在克制了,然而她历经一切的年纪、时长和实际,都是非寻常人能想象到的残暴与黑暗,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听闻了,皆会于心不忍。
她见对面沉默不语,缓缓放下细嫩的藕臂,双手开着小花儿托起冰肌玉骨的脸蛋,水润得恍若红玉珠玑的双唇吐露出滚滚圆溜的字词:“管理者的数量非常之有限,只有那些为工作地方、或者是为那位身份尊贵的人作出了巨大贡献的人才可以当,”她说着吝啬地伸出一点舌尖,自上唇潋滟的内侧来回舔舐,“赵多全,就是管理者之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