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孤儿院下有天堂(6)
我第七次见到她时,第一反应头一回不是她的澄澈的目光望向哪里,而是意识到今天坐在她对面的人除了我认同的许千然警官,还有我不太认同的顾新世警官,她分毫不在意我错开了她望向我的真挚的视线,问了在场仅有的三个人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当人类的灵魂消散后,它魂魄内承载过的一切酸甜苦辣便都会转移到甘愿为它付出的死神心尖,因此死神每日每夜、每天每月、每月每季、每季每年将全生活在希望与绝望之中吗?”
一字一句很快就分解在空旷的新审讯室里,化为尘埃,却无一不以颗粒的形态,不死地飘散在空气的各处,悄然无声地接着上一步的雕刻继续深化着雕刻的细节。
许千然见顾新世听完后,半点不满也没表现出来,一如既往地记录着她的话语,吊着的心放回了原位。
本来按照约定,今晚该是顾新世全程主导,然而他刹那回忆起她还留了一个没有规定时间和数量的问题环节给他,就同顾新世商量了下,前半段由他主导,后半段再换顾新世主导。
“许警官为什么会做警察呢?”没想到她不等许千然提问,率先抛出了一个十分寻常的问题,就如同唠家常话一般,白湛的脸颊细腻光滑,一对滚圆的眼瞳晶亮无害地看着许千然的眼睛。
许千然压了压眉眼,不知她又在耍什么花样,模棱两可地回复:“想做,就做了。”
“这样啊……”她拖长音调,婉转甜脆的声线仿若夏日浮在浅浅水面搅动潺湲溪水的素手,一圈圈惹得我的思绪和心跳盘成了凌乱的结,“感觉有点可惜了,我感觉许警官更适合当政治家呢,那么好的谋略,那么干净纯粹的心灵,偏偏要用来对付不值得的烂泥,多浪费呀。”
她一口一个赞扬与惋惜,可是上翘的桃花眼底不含任何的对应颜色,一汪水光之上铺满了细细碎碎的戏谑,使她的眼眸如若盛足了繁星的夜幕,漆黑闪亮。
许千然的眸光一闪,一眼便知她定然是又知晓了外界发生的事情,而且还是外界即将发生——现在只藏在庭院内的事情。他侧目同顾新世交换了眼色,表情波澜不惊,“都能为人民服务,具体做什么不重要。”
“好!”她陡然放声,嗓门一刹窜高,冲击了宽敞的审讯室四处,拍手叫好、特意铺张夸大的模样似乎是耳朵里进去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令她忍不住当场就强势宣泄她的反义。
我远远凝望着她肆意的模样,分毫没感受出夹杂在三人之间的汹涌暗流,全身心投入在她的惑人的神采上,她换到大环境后,无拘无束的表现在我的心里宛若是草原上策马驰骋的快意女侠,好爽敢言、潇洒自由,恍如九天上明媚灿烂的暖阳,热烈了我的心房。
我出神地紧盯着她,真想上前去拥住她,去把我的太阳抱在怀里,去把只属于我的温暖揉在心里,那是我一个人的,我认为。可惜我与她之间隔阂了无法跨越的路段和障碍,我抬起手搭在看不见的监牢上,突然发现这世上最碍眼的东西就在眼前。
许千然对她跳脱的外露情绪习以为常,不受丁点的影响,启唇矫正被她带走的方向:“昨天的问题还没问完,你可是答应了今天继续的,请问,”他猝不及防压低了音量,“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唔!”她的嘴巴瞬间凹成了一个嘟嘟的圆形,故意高声的错愕好像还没有及时从笑话的余味里走出来,靓丽的眼睛眨巴眨巴着,何其得无辜单纯,“许警官不说我都要忘了,谢谢提醒呀,就现在吧,我们开始吧。”
“那好,今天的第一个问题,”许千然两臂平放在桌面,双手相抱,拉长了背板,压下胸膛,“一个月前,准确说是2月28日,你找过几个人?分别是谁?”
她听到问题脑袋一歪,平静如水的眼睛中流露出为了衬托问题而堆砌的疑惑,水灵灵的红唇微微张了张,第一次没发出动听的声音,再张了张,她才道:“这个问题昨天许警官不是问过了吗?是顾警官忘记记录了,还是许警官没记住啊?”
她连昨晚不在场的顾新世在记录都清楚,到底是怎样的黑科技,能在他们这么多警惕的眼皮子下如入无人之地?
许千然将疑虑暂时放置一边,“没什么,只是你的声音好听,我只是想再听一遍你由亲口说出的答案。”他极少会说些甜言蜜语,只因那些话过分腻歪了,甜度超标地变扭,不合他的口味,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说。
我一听,心底油然升起一阵危机感,许千然警官这话是几个意思,为什么叫人听上去好像话里话外充斥了些试图追求情谊,难道这些天我都看错了他,我以为他是尊重她而说得好听的话,实际上是许千然警官别有用心吗?
我瞬间慌张起来,生怕她会被骗去,毕竟就我的外表,尤其是一双丑陋的脚,哪哪都比不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气警官,况且我囚于囹圄,我只得一筹莫展地扯着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卖力地呼喊她不要听信。
幸好,她没有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带走,好似是探查到了我的心声,面庞上五彩纷呈的颜色顷刻纷纷幻灭,留下满面的塑像的灰白,仿若最初的那座惊世的展览艺术成品。
“这种话……”她的嗓音潺潺流淌,笼着雪山之巅的寒气,每出口一字便洇开无尽的冰冷气息,强迫气氛低迷至了雾霭茫茫的谷底,“许警官最好不要再说了,你一说,我就容易想起点往事,一想起,就好想沐浴一番世界上最深刻的色彩呢。”
“曾经的我啊,就是没有人教过我,也没有人提醒过我,导致我一次又一次相信了这些听上去甜甜的、美美的哄骗,一次次忽视了那个人的哀求和阻挠,跟在一个接一个披着天使羽毛的恶魔身后,得到了惨痛的、终生的难忘记忆。”
地狱的魔鬼到这儿了……
凡是此时此刻脑中灌入了她的声音的人,无一例外地莫名在耳畔盘旋起那首源自玫瑰街的短歌。
“所以,不要说哦,”她稍稍垂下头,竖起一根葱白的手指贴在润红的唇瓣的前方,魅惑的花眼瞪大了,死死地凝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许千然,眼底闪烁着诡异耀眼的微光,“不能说,绝对不可以说,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份要了命的痛苦。”
我旁听着,不知为何,打量着她异样幽深的眼光,心情随着她的话语和警告疼痛起来,不禁就感到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且是个自卑疑心的人,我质疑其他都可以,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担忧她的选择方向,已然这么多天了,她从未偏离过她的初心,永远以真挚无底线地宽慰我。
实际就在她的一言一行当中,可我这样的卑鄙小人却时而兴起、时而受怕,时而沉溺她的温柔乡、时而奢望她的一切,我明明最没有理由怀疑她的心,更没有理由自私地、不顾她的感受,加重她的磨难,然而付出不对等的我,一直都在做着愚蠢的想法和事情。
“不过,”她倏忽立直身体,收起了浑身上下散发的类似于野兽潜伏的危险气息,还原皎洁瓷白的纤雅,适才贴过唇瓣的手指缓缓移动到心口,不轻不重地点在上面,“在这里的人,永生自由,他可以将一切都倾注给我,我欣欣然接受全部。”
她飞快地眨了眨曼丽的眸子,掩去刚刚一霎那忍不住浮上的贪婪与爱恋,裹起庞大而虚伪的云雾,藏起真情实感,令我一下子遗忘了自己糟糕的想法,心猿意马。
“扯得有点远啦,不好意思啊许警官、顾警官,既然你们想再听一遍,没问题,”她直爽地说到,带着头部用力一点,活像满载激情的初生牛犊,“2月28号那天,我一共找过三个人,分别是陆善慈、蒋成人,以及陈清闲警官,没有多余的哦。”她意味深长地加上最后一句。
她对老人、船夫的称呼居然也随着许千然他们信息的获取实时迭代,许千然耐不住皱起眉头,指尖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你可真是,厉害啊。”许千然饶是满腹经纶,都不知道有什么绝伦的妙语足以形容她这样一个人,更别说他只是一个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普通人,揣着大差不差的文墨,“第二个问题,自从十年前开始,你去过哪里?”
“去过哪里嘛?”她一面复述问题,一面优雅地举起左手,轻柔地捏住自己的下巴,转动着的宝石黑瞳明了地传递着她正在思考的状态,“那可多了,”她水盈盈的眼睛陡然闪耀,“比如李谷中的钢材厂啊、项子轩的画室啊、张如海的家啊……好多呢,哦对了,许警官要是想知道的话,那我以后就加上,今天要讲的这位,我就去过他的公司哦。”
“可以,那就麻烦你之后全部都提及一下,”许千然顺着她的话音往下走,她嘴里的这些地方,在他和顾新世的判断中,怕不是十九位死者在变成白骨前去过的最后一个地点。
他接着提问:“你除去去这些不同的地方,平常都住在哪里?在哪里落过脚?”
“当然是只有车库里啦。”她迅速回答,“我有住的地方诶,许警官怎么问这么一个浪费的问题。”
“船泊巷55号?”
“没错哦,”她动着双唇,水灵灵的嫣红嘴唇柔嫩得犹如色泽鲜艳饱满的两颗樱桃,引人遐想,“我就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看着人体膨胀,看着组织腐化,直到七年前我不想再闻那个臭味了,才邀请了数不清的‘朋友’,大摆宴席,请它们吃了顿饕餮盛宴。”
她的语气虚无缥缈,空幻得好似在水一方的伊人的背影,隔着袅袅不绝的云烟,始终保持在不上不下的、也许触手可及的高度,然而令人穷尽气力、筋疲力尽也抓不到一片衣袖。
七年前,许千然的表情细微地变了变,心知在无意和故意之间,她故意的成分占了大比例,是在刻意抛出想让他们代替她的手,发表具有公信力度的通报的目的,而至于“朋友”,想来就是毒虫了,和他们最初猜测的差不多,是她捉去了车库里。
他揣度了一番,提出第三问:“七年前船泊巷的拆迁,你知道多少?”
“拆迁?”她摆出不解的神情,侧倒下脑袋,任由披散的顺滑长发在大臂旁摩挲,“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商品怎么会知道拆迁呢,”她别有深意地勾起嘴角,“而且要说拆迁,像许警官你们做警察的应该更清楚吧,说不定,马上就能知道点了哦。”